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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秋夜的晚風輕撫,月華順着屋脊傾斜,拉長了地上的樹影。
沐夷光閉着眼睛躺在床上,臉色蒼白,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珠,半點不見方才的精氣神來。
青霜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用浸濕的錦帕輕輕擦拭娘娘的額頭,沐夷光仍覺得熱,長纓連忙撤下帷幔,又去開窗。
沐夷光只覺得頭暈眼花,心慌氣急,像是被打了一悶棍,又像是有一根細繩不停地在腦子裏拉扯,相比之下,肩膀上的外傷反而不算什麽了。
她把自己裹在錦被之中,聲音弱小:“青霜,我頭好疼。”
青霜又放柔了力道,輕聲哄道:“娘娘,您稍等,王太醫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
長纓急得派人去催促:“快去看看,王太醫人呢,怎麽還沒來?”
侍女慌慌張張地跑來:“王太醫還沒到,太子殿下來了。”
聞言,青霜與長纓對視一眼,眼裏都是驚訝。
沐夷光只聽到“王太醫”三個字,還在努力反抗:“不要,我睡一覺就好了,不要看太醫。”
因太子妃病重,陸修珩并未讓人通傳,他來的時候,沐夷光正躺在床上,因為高熱發汗,額前的烏發有些濕潤地貼在光潔的肌膚上,整張臉像素雪一樣白,那雙眸子也是濕濕的,眼尾泛着紅,将哭未哭的樣子。
許是怕将寒氣帶進屋內,陸修珩在門口便将大氅解了下來,他今日穿了一件方領對襟的挼藍羅織銀蟒袍,裏面還有一件純白色的豎領內衫,精致的領口捂得嚴嚴實實,整個人清冷又矜貴。
他已将沐夷光說的話聽得清清楚楚,此刻只覺得她是自找的,他站在沐夷光的床前,冷聲問道:“為何不願看太醫?”
果然是冷冰冰的,還有一點兇。
不過沐夷光已經知道了陸修珩的“色厲內荏”,她一點兒都不害怕,伸出手輕輕拉住陸修珩的衣擺,小聲道:“你別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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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手纖細凝白,柔若無骨,連拽着衣角的力氣都比上次小了很多。
……
房間裏有一瞬間的安靜,青霜、長纓與劉寶連大氣都不敢出,耳朵卻豎得尖尖的。
靜默片刻,陸修珩隐忍道:“孤沒有兇你。”
沐夷光不說話,只揪着他的衣角不放,眼神裏滿是譴責。
她是什麽時候學會的揪人衣角,并且覺得這招很好用的?
陸修珩按了按眉心,勉為其難地說了句軟話:“方才是孤心急了,但是生病了就得看病,不可諱疾忌醫。”
沐夷光眼神裏的譴責逐漸消散,水霧彌漫的眼睛裏清晰倒映出他的身影,因為生病而變得軟綿綿的聲音裏帶了點兒撒嬌的意味:“可是藥太苦了,我不想喝藥。”
陸修珩皺起眉,只覺得她無理取鬧,聲音平靜而不容置喙道:“還不快宣太醫。”
劉寶無奈地拱了拱手,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退出了門。
沐夷光在病中一貫任性,此時脾氣也上來了:“你說話不算數!你今天早上還對我說只要是你能做到的事情都能答應我的。”
她口無遮攔,竟然無意識使出了更加厲害的招數:“你是不是就是想氣我,逼我與你和離?!”
此言一出,寝殿內安靜得落針可聞。
陸修珩徹底敗下陣來,冷靜地低聲哄道:“孤答應你,不會讓你喝苦藥。”
沐夷光聞言,終于慢吞吞地松了手,像是一只努力卸下防備的小奶貓,眼睛亮亮的,乖巧又緊張:“真的嗎?”
“嗯。”
王太醫背着藥匣,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宮門外一路小跑過來。
明明他已經下值在回太醫院的路上了,這東宮的人怎麽就逮着他一人禍禍呢?
好不容易跑到了毓華殿,劉寶一把拉住了他:“先別進去。”
王太醫一邊喘着氣,一邊道:“不是…太子妃娘娘催……快一點的嗎?”
劉寶站在寝殿門外,側耳聽了聽,才道:“現在可以進去了。”
王太醫進了門,便看見了正站在太子妃娘娘床邊的太子殿下。
他的眼皮跳了跳,規規矩矩地行禮到一半,便聽得太子道:“不必多禮,給太子妃診脈吧。”
王太醫在心中啧啧稱奇,都說太子殿下薄情寡義喜怒無常,今日所見,對太子妃倒是十分真心嘛。
為太子妃把完脈,他總算是松了一口氣:“娘娘這是藥物相克的中毒反應,先将藥停了,再服幾劑解毒的湯藥就行。”
王太醫打開藥匣,開始給沐夷光開新的藥單子。
沐夷光看着王太醫執筆在紙上龍飛鳳舞,轉頭看向陸修珩,一臉的苦大仇深。
陸修珩似有所感,回望過來,她又迅速切換成乖巧的祈求表情,目光盈盈。
這在陸修珩眼中實在是很拙劣的表演,但他還是第一次在太子妃的身上見到。
太子殿下難得多了一分耐心,他抽走藥單子,看出了端倪:“這是烏頭毒的解藥?”
王太醫忽然有種自己正在參加太醫院考試的感覺,小心謹慎地答道:“太子殿下明鑒。”
陸修珩将單子遞還給他:“将鬼臼與虎掌草換成白芍與甘草,蜂蜜水送服。”
看來太子殿下這是久病成良醫了,王太醫對這番改動心服口服,他的腦子也忽然靈光了一回,主動道:“太子殿下這樣一調整,不光藥性溫和了許多,熬出來也不會苦了,微臣佩服。”
這兩位的感情還真是像傳言中的那樣好呢!
沐夷光抓着被角的手終于放松下來,心滿意足道:“多謝殿下。”
她終于有了閑心詢問:“王太醫方才所說的藥物相克,是什麽原因?”
王太醫解釋:“娘娘如今的症狀,是接觸了與微臣所撰藥方中相克的藥物所致。敢問娘娘近日除了服用微臣所開的藥以外,是否還誤服了什麽藥物?”
提到藥,沐夷光便無精打采起來,還是青霜上前說:“娘娘昏迷那幾日除了服藥外只用了些米湯,今日醒後也就用了一碗米粥,在服藥後吃了一碟糖霜玉蜂兒。”
“不應當啊,”王太醫困惑道:“若只是米粥與蓮子,絕不會有此症狀才是。”
沐夷光還在茫茫然思考自己今天都幹了什麽,陸修珩已經洞若觀火,慢條斯理道:“孤那裏還有一份藥方。”
青霜與長纓一愣,娘娘連自己的藥都不肯喝,什麽時候竟還去喝了殿下的藥?
沐夷光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掉到陸修珩的浴池裏的時候,不小心嗆了好幾口藥浴用的藥湯。
她垂死病中驚坐起,慌裏慌張地看着陸修珩:“殿下,你……你好好說話。”
陸修珩明白了她的意思,薄唇難得地勾起一個幾不可察的弧度,從容道:“劉寶,将今早那份藥方上的藥材謄寫一份,給王太醫過目。”
看到陸修珩沒有提及藥浴的事情,沐夷光舒了一口氣,才又躺了下去。
若是讓別人知道自己不小心喝了太子殿下的浴湯,自己還不如死了算了。
在場不知情的人的确沒有察覺出其中波瀾起伏,除了劉寶,他死死地盯着自己腳底那塊地磚,好像和它有什麽深仇大恨一般,這才勉強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王太醫也以為殿下是在提防自己,畢竟太子殿下的身體狀況是燕京公開的“秘密”。
太子殿下八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就連太醫院也束手無策,反倒是在民間尋了一位鄉野大夫熬了過去,此人醫術普通,開的藥方卻陰差陽錯對了太子的病症,從此便成了太子殿下的專用大夫,專門負責調養他的身體,連太醫院都不曾插手。
正因如此,也無人得知太子殿下的身體狀況到底如何。有人道他病骨支離,卻看着他撐過一年又一年,有人猜他是假意裝病,但病情又确實兇險,一直都是三好兩歹的,朝政和講學也經常告假。
自己若是看了方子,多少能猜出幾分。
很快,劉寶便拿來了謄寫藥材的單子,王太醫戰戰兢兢地接了過來,卻半天也不敢打開。
陸修珩冷哼一聲:“怕什麽,孤讓你看便看。”
王太醫抖着手将單子看了一遍,很快找到了症結:“回禀殿下,這份藥方上的确有與之相克的藥物。”
他咬咬牙,幹脆說了個明白:“要解這青花毒,須得以烏頭入藥,連續服用五日。烏頭雖具有毒性,但小劑量入藥可回陽救逆,散寒止痛,而殿下這藥方中,清熱潤肺的川貝母、辛散解毒的白蔹,皆與烏頭相克。”
沐夷光似乎抓住了問題的本質:“那這相克毒可否使人致命呢?”
王太醫的汗又要冒出來了:“若是太子妃娘娘這樣的身體,醫治及時,休整些時日,就可以恢複了,若是本身……本身有頑疾在身,又體弱的人,如果救治得當,雖不危及性命,但也……也只是茍延殘喘罷了。”
沐夷光聽出來了,大概就是有人得知了陸修珩的藥方,精心準備為他準備的這場刺殺,結果又被自己給陸修珩擋了一刀。
她甚至開始懷疑這才是自己要與陸修珩和離的真正原因:太子殿下克妻啊!
似乎察覺到她的想法,陸修珩鄭重道:“這種意外,不會再有下次了。”
這兩次的确都是意外,即便他要請君入甕,也絕不至于讓一個女人替他犯險。
陸修珩說得認真,落在沐夷光耳裏自然就變成了情深意切的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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