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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游龍殿一片寂靜。
虞畫瀾摩挲着手裏的酒杯, 唇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
他久居高位,又是朱雀境無極,一舉一動都滿是威壓, 本就是滿場境界最高之人,此刻如此神态,哪裏有人敢再說半個字。
饒是那來自小門派千仞齋、酒蟲上腦的放浪長老, 此刻也在如此奇詭的氣氛之中,變得清醒了一些,只是眼神尚有些混沌,似是自己也不太記得自己方才說了些什麽。
涅音仙子的手指緊緊扣着手中瑤琴的琴邊,秀美的面容卻有了一瞬詭異的扭曲。
似是在妒火燃燃,卻又有一種勝者的傲慢與譏诮。
她的小指輕輕按着某一根琴弦,無聲。
然而那根琴弦卻好似在吸食她的血, 變得越來越殷紅。
極細微的腥氣被滿屋的酒氣掩蓋,無人察覺。
站在虞畫瀾身後的小童們死死低着頭,不敢說半個字,腦中已經浮現了這位宗主平素裏暴怒的模樣。
偏偏虞畫瀾竟然輕笑了一聲。
“三年前, 吾痛失吾愛,已經将畫廊幽夢徹底封印。”他将酒盞輕輕放下, “世間卻竟依然有人記得,是吾妹之幸。”
他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人:“但既然是諸位老友想要一觀,又有什麽不可以呢?”
虞畫瀾施施然起身,做出一個邀請的動作:“此夜夜色甚美,正适合游山賞景。諸君, 請。”
簾幕之後, 有琴音一劃,如泉泉流水, 便聽涅音仙子輕笑一聲:“我确也好奇畫棠妹妹的如畫夢境已久,既然掌門相邀,我便卻之不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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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樣說,卻沒有動,似是在等其他人先行。
在場的諸位長老悄然交換神色。
酒氣四溢,方才眼神還有些混沌的衆人眼中,此刻哪裏還有半分昏昏之色。
有人下意識想要拒絕,話到嘴邊,卻又咽下。
一時之間,竟是滿場安靜。
“斯人已逝,本神使不願驚擾。”裁決神使硬邦邦開口:“今夜到此為止,告辭。”
他身後是祀天所,他自然有這樣說的依仗。
他起身,虞畫瀾卻擡臂攔住了他,笑道:“裁決神使可不能走。我們少和之淵死了一名長老,若是今夜此刻,神使執意要走,今夜若是有任何變故……”
他緩緩看向裁決神使的眼睛:“殺了我們長老的人,無論是不是祀天所,恐怕都得是祀天所了。”
“你——!”裁決神使大怒,他深吸幾口氣,想要怒罵,卻到底咽了回去。
“好,好。”裁決神使胸膛起伏,終于冷笑一聲:“我便随你去看看,這畫棠山中,到底是如何光景。”
事到如今,在座的諸位如何還不能明白。
什麽夜游畫棠山,什麽夜色甚美,種種雲雲,都不過是虞畫瀾的托詞罷了!
他今夜,就是想讓所有人都夜游這一遭畫棠山!
連裁決神使想走都被攔住,哪裏還有其他人再開口說半個不字。
千仞齋那位醉酒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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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倏而笑了起來,他一擲酒杯,霍然起身:“好!好!掌門好氣魄!擇日不如撞日,走,今日我們老友就上那畫棠山一覽,看看何為天下三大盛景之一!”
有了方才那一幕,大家這才恍然大悟。
這千仞齋長老哪裏是醉酒,哪裏是蠢,他分明不過是虞畫瀾達成目的的一枚棋子罷了!
有人面露不屑鄙夷。
轉瞬卻又壓下這神色。
說他是一枚棋子。
如今他們在此,不得不随虞畫瀾走這一趟畫棠山卻不知虞畫瀾的目的。
也不過是他棋盤上的一顆子而已,又與那千仞齋長老有何區別?
千仞齋長老大笑着先行了出去,有了他牽頭,其他人的腳步也陸續開始動,游龍殿靈石燈火搖曳,拉出衆人長長的影子。
太琴天象的諸弟子還沉醉在那只戰鬥傀的靈紋之中,不知今夕何夕,此刻驟然聽到隔壁主屋傳出的腳步聲,頗有種驚醒的感覺。
桑靈蘭猛拍了幾下大師兄,對方卻兀自喃喃自語,手在空中亂揮,好似走火入魔。
倒是反而松解了長老們之間難言的凝重。
“難怪能做出尋音卷這般東西。”有長老撫須感慨:“不瘋魔,不成活。唯有真心熱愛,才能入此境界啊。”
“此次尋道大會的對戰簽也妙得很吶!”
“依我看,妙有兩點,一在太琴天象妙手天工,二呢,自然在我們虞掌門奇思妙想,豪擲千金啊。如此以來,此後的修仙界盛會,若是誰家沒個對戰簽,怕是都無顏待客啊!”
一片說不出有幾分真心的笑聲蔓延開來。
衆人魚貫而出。
只有止衡仙君若有所思地擡眼一瞬,看向簾幕後剛剛起身的身影。
是他的錯覺嗎?
方才,他好像感受到了一絲血緣脈力的波動?
凝禪沒有再向前。
她心緒複雜,面上卻不顯,只是持傘地站在畫廊幽夢的門口,目光很簡單地轉過一圈,就收了回來。
“這是……家?”凝禪看向虞別夜,眉目淡淡,不辨情緒。
虞別夜不點頭,卻也不搖頭,他垂眸站在門口,一手撐在門上,有靈紋在他手下明滅游走,似是凝出了一個短暫的微笑,又潰散開來。
“我也曾以為是。”
凝禪沒有說話。
前世她不是沒有問過虞別夜的身世。
初時她只知他的名字,虞姓不算大姓,卻也不算多麽特別。若非與原書中的反派撞了名字,她甚至不會多此一問。
那時她與他已經在滄魁山,他為了将她從一只大妖的手下救回來,拼得差點沒了半條手臂。
她在給他上藥的時候,随口說了一句。
“你們散修平時都這麽拼命的嗎?”
“散修?”虞別夜愣了愣,搖頭道:“師姐,我不是散修,我本是少和之淵的外門弟子。但少和之淵與合虛山宗不同,外門弟子不記名,不歸檔,來去自由,因而我拜入合虛山宗,是我自願,便與少和之淵無關。”
這事凝禪知道。
她當時也想過一瞬,為何他一個外門弟子能和內門弟子一起去靈犀秘境。
但其他門派有什麽門規,她不關心也懶得問,有事入秘境,帶兩個外門弟子打下手,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
否則虞別夜也不會被一人丢在小世界裏險些喪命。
她還順口問了一句:“那你有家嗎?你家是哪裏的?”
虞別夜是怎麽回答的來着?
虞別夜說:“我以前有家。在一座很高的山上。”
他說以前,不說後來。
凝禪不是聽不懂話的人,自然沒有再問。
而現在,虞別夜說,他曾以為這是家。
前世今生,兩句話重疊起來,那些迷蒙在凝禪面前的霧氣悄然散去了一隅。
原來那座很高的山,是畫棠山。
以前的家,是畫廊幽夢。
難怪後來……
後來虞畫瀾在畫棠山巅設陣靜候虞別夜,他明知此行兇險,卻依然赴陣。
這一切終于能說通了。
他沒有将一切都告訴她。
卻至始至終,未曾騙過她。
虞別夜還在看她:“要進來看看嗎?”
凝禪才要說話,神色卻微微一動,猛地回頭,看向了身後空蕩的夜!
“有人來了。”她輕聲道。
她雖在山巅,靈識卻一刻都未曾放松,更是在畫棠山外沿途,以白虎脈·蟬目布下了無數小陣。
樹梢之上,有蟬悄然睜開眼,向着這一路浩蕩人影投來一眼。
然而這一行人,境界最低也有六合天,更不用說,還有朱雀脈無極的虞畫瀾。
只是一瞬,便已經有人似有所覺,猛地回頭,一道靈息已經打了過去:“誰?!”
饒是凝禪瞬息停了蟬目,那一瞬被盯上的威懾依然透過那只瞬間死透掉落枝下的蟬,穿到了她的周身。
凝禪猛地擡手捂住了眼睛,另一只手以傘撐地,硬是穩住了這一瞬的身形。
“畫棠山還有沒有別的路下山?”凝禪語速變得極快,雖然只是一瞬,她卻已經看清:“虞畫瀾帶着今夜游龍殿的所有長老往畫棠山的方向來了。”
她頭痛欲裂,腦中卻一片清明,思緒飛轉:“止衡仙君和裁決神使也在,看來是聚起了此次尋道大會所有帶隊的長老。”
“虞別夜,我問你。”凝禪倏而擡眼,“你在這裏,他可會有所覺?”
“這裏到底是虞畫瀾親手設下的陣。但他也只能知道有人在這裏,具體是誰,有幾個人,卻并不能知曉。”虞別夜笑了笑,心道不然他今夜為何非要來此:“凝師姐,你先走吧。我為你斷後,随後就來。”
凝禪卻不動,她沉默片刻:“是嗎?那你為什麽不把你的手,從門上拿下來?”
虞別夜終于苦笑一聲:“你還是發現了。”
他話音落,那扇門上的所有靈紋幽光隐約游走,流光閃爍之間,赫然便是一個困字陣!
如果方才虞別夜不攔她那一瞬,那麽現在被困字陣粘在門上的,就是她!
“你方才攔住我,是因為你知道門上有陣。”凝禪淡淡道:“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去開這扇門?”
“凝師姐,你現在走,還來得及。”虞別夜卻輕輕眨眼,鴉黑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陰影:“若你在這裏,死路一條。而我……畢竟姓虞,他不會拿我怎麽樣。”
凝禪知道他說的是對的。
也知道自己現在走,哪怕艱難一點,總能有希望瞞過這一群浩蕩前來,不出半刻便要抵達畫棠山下,或許就要開啓大陣的各門派長老們。
再不濟,就算被發現了,說自己夜間閑逛無意至此,最多也不過領幾日責罰,總好過在此處被抓住。
凝禪近乎執着地看着他,又問道:“你推門,是因為我想推開這扇門嗎?”
虞別夜卻也依然不答,只是輕輕笑了起來,連那雙漂亮的眼睛都彎了起來:“凝師姐,你已經救了我很多次了。”
但她看着虞別夜近乎溫柔地看着她的目光,眼中浮現的,卻是他如孤獸一般滿身是血地躺在畫棠山風雪之中,下巴被冰雪劍割出一片傷痕的樣子。
凝禪深吸一口氣,閉眼,再睜開。
“虞別夜,你相信我嗎?”她問道。
虞別夜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似乎要将她的所有樣子都記在心裏,他極認真地點頭:“相信。”
又重複一遍:“我相信你,師姐。”
如果說之前的每一聲“師姐”,都更像是他對她隐秘情緒的試探。
唯獨這一聲,變成了最純粹的,沒有任何雜質的,簡簡單單的,師姐。
凝禪道:“好。”
她話音落下,平展開雙臂,向着虛空張開手。
整座畫棠山的風雪倏而變了走向,她的腳下倏而有了一個靈紋陣浮凸出來,照亮了虞別夜終于染上了驚愕的眼!
是大聚靈陣。
凝禪揚起下巴,有風自聚靈陣中而起,從她的腳下向上揚起的風将她的長發散亂揚起。
漫天的靈息開始聚集,旋即形成了一個幾乎肉眼可見、以她為中心的靈息漩渦!
靈息開始奔湧。
更不用說是畫棠山這世間最是精純的靈息。
漫天的風雪都被攪動,那些原本落在身上便會如刀割的每一片落雪,在這一瞬,好似都回歸本初,化作了凝禪借來的靈息!
凝禪的白虎脈在瞬間被充盈到了九轉天,四方神獸借力,她色澤過淡的眼瞳變得比平時更圓,甚至有金橘色的光芒流轉!
“一起走。”凝禪踏向前一步,一手抓住虞別夜被困在了那扇畫廊幽夢大夢上的手,向後一拉。
旋即,一腳踹在了大門上!
一聲極沉悶悠遠如鐘鳴的聲音自她腳下響起,剎那間便穿透了畫棠大陣,幾乎響徹了少和之淵上空!
前來畫棠山的諸位長老自然也聽到了這一聲響動,驚愕擡頭,看向夜色中的畫棠山巅。
片刻寂靜後。
虞畫瀾身邊的小童驚叫出聲,聲線幾乎要将整片夜色撕裂開來:“何人擅闖畫棠山——!”
一聲如石塊入池,激起無數風浪。
少和之淵寂靜的夜開始被逐一點燃。
可那點燃的速度實在太快了一些,甚至……甚至更像是早就在等着這一嗓子!
凝禪又是重重一腳跺在門上。
鐘鳴滿山。
衆長老還沒有從有人在這樣的夜裏擅闖畫棠山一事裏回過神來,便聽另外一名小童大聲道:“此人一定與殺了餘夢長老的人有關!他絕無可能一人上畫棠山,或許還有同夥——”
言罷,又急急看向虞畫瀾:“掌門!機不可失!還請速速決斷!”
至此,諸位長老的臉色終于變了。
他們終于知道,自己做了什麽棋子了。
虞畫瀾一手撫須,臉色并不好看,卻更像是佯裝出來的不好看。
“諸位,事權從急,如今态勢,諸位也親眼見到了。”他朗聲道:“還請各位與我守株待兔于此,畫棠山下,有且只有這一條路,我們就在這裏等那膽大包天之人。”
然後,又一拱手:“今夜竟然出了如此變故,真是對不住各位,也對不住各位的弟子了。”
還有腦子轉的不夠快的長老傻傻問出一句:“又與我們的弟子有什麽關系?”
回答他的,是夜風裏的呼聲與淩亂散向各方的腳步聲。
“起燈——!有人夜闖畫棠山,吾等奉命搜查——清點人數——速速開門——接受搜查——”
驚慌聲與怒叱聲一并響起。
少和之淵的夜色被無數靈石燈火照亮,搜尋術法在無數院落亮起又滅,俨然一副要将所有的門派居所都翻個底朝天的姿态。
有門派大弟子攔不住來勢洶洶的少和之淵隊伍,沖師弟妹使了眼色,去請家中長老。
然而片刻之後,衆人面色更沉。
長老屋空空如也。
“怎麽,還指望有人來給你們出頭撐腰?”為首的少和之淵弟子冷笑一聲:“諸門派的長老如今都與我家掌門在一起,都是目睹了有人夜闖之事,此次搜查,都是我家掌門征詢過諸門派長老的同意後才開始的。”
見對面臉色逐漸灰敗惶然,少和之淵領頭弟子向前一步,揚起下巴:“還不讓讓?”
一時之間,人心惶惶。
段重明從沉醉中被吵醒,游走的思緒重新回籠到他的腦中,他猛地起身,左右四顧,卻哪裏有半個虞別夜的身影!
門外的喧嚣越來越近,顯然是在挨個搜每一間房子,隔壁已經傳來了唐花落的驚呼,旋即就是唐大小姐的怒罵聲。
“你們知不知道我爹是誰?我是望階仙君的獨女!你們也敢這麽對我?!我倒要看看今天誰敢進我的房間半步!你們少和之淵還要不要臉了!是要與我合虛山宗為敵嗎!”
來搜的,顯然不止一隊人馬。
他的院門和隔壁凝禪的院門很快被哐哐砸響,那門質量雖好,卻也經不住如此力道,眼看就要搖搖欲墜。
“開門!少和之淵搜查要犯!再不開門,視為窩藏要犯,我們就要破門而入了!”
段重明目露焦色,口中暗罵一聲,哪裏還管滿地的酒罐,他破罐子破摔地擡手,将發冠一摘,又大力揉了揉眼角直至發紅,端得一副醉酒後才醒來的淩亂模樣,提起一口氣,就要翻牆而過,去凝禪那邊的院子。
他打算以這種散亂姿态,醉醺醺神志不清地去開凝禪那邊的門。
這種時候,聲名算什麽,哪怕能給她拖得一時半刻,也是好的。
結果段重明才一臉視死如歸地挂在牆頭,就看到凝禪衣衫比他還散亂,提了把劍,氣勢洶洶地從房間走出來,直到院門口。
然後,凝大師姐臉色極差地一把拉開門。
“大半夜的,鬼叫什麽?找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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