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43章

凝禪不是第一次頂撞夫子, 也不是第一次沒有完成任務。

她說不清自己是天生反骨,還是本能地覺得夫子的話是謬論。

——并非是白紙黑字的字字句句荒謬,而是講課的夫子明明自己都不信, 又何必用萬物平等這四個字來搞另類的鄙視鏈。

凝禪揣着筆記,一溜煙地往書舍的方向跑。

奕劍宗內門的起名方式都很簡單直接,夫子教學聽課的地方叫學舍, 藏書看書的地方叫書舍,練劍修習的地方叫劍舍,休憩打坐的地方叫寝舍,以此類推,總之就是表意的字後面加個舍,開山的那位祖師爺算得上是能偷懶的地方絕不動腦子。

她很喜歡。

感覺和她一樣文盲。

凝禪腹诽一瞬,腳下不停, 順便還在路過食舍的時候,買了兩個熱氣騰騰的大肉包子。

熱氣在手,凝禪一邊小跑一邊吃,身後背着筆記課業的小布袋随着她的腳步一巅一巅, 直到确定自己已經順着小徑離開了學舍所在的前山,她才終于停了腳步。

她沒有回頭, 只是終于敢騰出一只手,悄然按在了自己胸膛正中心的位置。

那裏,有一顆珠子,正在炙熱翻轉,讓她的渾身都極不舒服, 連帶着額頭都滲出了汗珠。

——若是她方才不捧着熱包子跑幾步, 很難解釋為何自己會在這樣秋風蕭瑟的晚秋,身着單薄的道服, 還會出汗。

凝禪擡手,抹去額頭的汗珠,深吸一口氣。

這顆珠子,名叫命珠。

她其實是覺得有些怪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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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她甚至不明白這玩意兒有什麽用,卻清楚地知道它的名字。

不是每個人都有命珠。

她的命珠也不是一直都會這樣滾燙炙熱。

她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是在被虞別夜撿回來的那一夜。

那時他在奕劍宗的道服外披了一間黑毛領的大氅,一身黑衣地淌過厚雪,俯身将妖身的她從雪地裏抱出來的時候,她的周身也是這樣的滾燙。

雖然後來有很多次,她都欲言又止地想說,自己當時只是睡着了,而不是什麽妖力耗盡,昏迷在了雪地之中,若不是虞別夜相救就命不久矣。

但解釋這個又有什麽意思呢?

凝禪素來不怎麽在乎別人怎麽看怎麽想,她只是單純地覺得那個懷抱很溫暖,她迷迷糊糊睜開眼時,對上的那雙眼眸很漂亮,讓她能翻個身繼續睡一個好覺。

沿着小徑一路前行,蜿蜒向下,書舍坐落在半山腰的劍湖邊,樓層錯落,有靈法結界将一間間書屋籠罩其中,唯獨沒有覆蓋到劍湖的湖心亭。

因為從湖邊到湖心亭看起來不過幾步,但要走過這幾步,卻非要先破開劍湖的大陣不可。

凝禪看過虞別夜破陣。

沒看出什麽明堂。

大概就是在這裏點一下,在那邊走兩步,最後揮揮袖子收劍,就進去了。

她照貓畫虎過一次,也進去了。

不是很明白為什麽別人進不去,還将這裏奉為聖地,甚至還将此作為小師兄虞別夜的境界深不可測的佐證。

……嗯,雖然他确實很強,比自己見過的所有同齡人都強。

凝禪一邊想,一邊擡眼。

劍湖邊有花。

花色很濃,紅紫橙藍,像是一片七彩花朵的汪洋,倒映在劍湖的水面中,色澤淡了一些,卻也讓一片碧色的湖沾染了顏色。

只是顏色也只到此為止。

通往湖心亭是沒有路的。

湖心亭白瓦白柱,孤身一人坐在湖心亭裏的人,一身玄黑。

黑與白便是這裏的色彩,劍湖的水流淌至此,便也之只剩下了黑白。

白水,黑衣。

坐在湖心亭裏的少年膚色蒼白,黑發挽得并不太工整,顯得随意又散漫。他的一只手裏拎着一只手爐,另一只手從黑色絨毛滾邊的寬袖裏垂下來,落在湖面上。

黑色映襯得他膚色更白,連原本極淡的唇色也顯得多了一抹妃色,覺察到凝禪這邊的動靜,虞別夜擡眼看了過來。

他瞳色極深,像是一種能覆蓋一切的濃黑,又像是散不開的夜色,這樣倏而擡眼看來時,帶着一種近乎驚心動魄的俊美。

凝禪看慣了,對這樣的美毫無所覺,她揣着肉包子和背後的課業,穿梭跳躍在劍湖的大陣中,片刻後便如一縷輕煙般落入了湖心亭中。

“這是我吃剩的包子。”她刻意在吃剩的三個字上重音,然後才将今日筆記掏了出來:“被罰抄書了,去遲了,所以筆記只有一半。”

口氣随意而直白,完全沒有別人想象中的那種山貓小妖在積威深重的小師兄面前的謹慎和小心翼翼。

虞別夜看也不看課業筆記一眼,直直伸手探向了肉包子。

凝禪眼巴巴看着,表情又糾結又欲言又止,就差把她還想吃幾個字寫在眼睛裏了,形容極是可愛。

可惜她越是這樣,虞別夜就越是覺得有趣,只假裝看不懂,一邊吃包子,一邊騰出手去翻看了一遍筆記,似是順口問道:“今天有什麽有趣的事情嗎?”

他音色偏冷,就像他這個人。

此刻卻是晚秋,凝禪因為怕熱而只穿一件道服,虞別夜卻因為怕冷而端着手爐裹着大氅……當然他穿得也很随意,領口半敞,說不上到底是冷還是不冷。

凝禪這麽想着,冷不丁開口問道:“你當初撿我不會是因為我體熱吧?”

虞別夜理所當然般開口:“不然呢?”

又贊許般道:“是比手爐好用。”

凝禪:“……”

她就知道!

她當然不會說自己的命珠發熱的事情。

——出于某種本能,她沒有想過要告訴任何人,自己的身體裏有一顆命珠的事情。

正如此刻,她分明發絲裏都開始有細密的汗珠,但她正襟危坐,只當是自己一路小跑來出的汗。

“除了我被罰站之外,沒有什麽有趣的事情了。”凝禪撇了撇嘴,老老實實道。

虞別夜勾了勾唇:“是嗎?”

凝禪的目光卻落在他翻看課業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的小指上,有如一圈像是不規則指環的黑色缭繞。

他膚色太白,就顯得這樣的一圈黑色極為明顯而奇特,那樣纏繞的黑好似一圈不規則的霧氣,要将他的小指切割成兩部分,又像是某種執意殘留下的痕跡。

凝禪問過他這是什麽。

虞別夜舉起手,他手指修長,雖然蒼白了些,但連他的指節好像都要比別人的好看一些。

他當時垂眼看了一會兒自己的小指,又彎了彎,不甚在意般開口:“是胎記。”

凝禪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對這樣與自己無關的細節在意,但就是每次都會忍不住多看兩眼。

她目光還沒收回來,便聽虞別夜倏而道:“看來你是不準備告訴我,你被人逼着現了妖身的事情了?”

凝禪猛地回過神。

她愣了愣,擡眼對上虞別夜意味深長的目光:“這有什麽說的必要嗎?我撓回去了,很深,應該見骨頭了,倒也沒有吃什麽虧。”

虞別夜向前俯身,有些散漫地擡起手,覆在她的頭頂,像是安撫小動物一般摸了摸。

他的手很冷,這樣落在她頭上的時候,凝禪只覺得自己發頂的那些細汗倏而消失,甚至變得幹爽了起來。

凝禪喜滋滋想,要不然她怎麽選擇留在虞別夜身邊呢,真有用。

“那怎麽能夠。”虞別夜笑了笑,看向劍湖的湖面:“怎麽也要斷他一條手臂。”

——沒有人注意到,他小指上的那一圈黑色胎記在他的手沒入凝禪發頂的時候,色澤竟是如此契合。

虞別夜起身,黑色大氅像是流動的水般拂過地面,讓湖心亭的地面重歸一片白色。

凝禪笑眯眯地跟了上去。

否則她怎麽會不說呢。

因為她知道,她不說,他也會知道。而她越是不說,他出手就會越狠。

最好能開膛破肚,讓她看看,謝柏舟是否如她所想,也有一顆命珠。

否則她怎麽會在見到他的時候,命珠就開始發燙。

凝禪的目光從虞別夜身上一掃而過。

如果謝柏舟真的有命珠的話,他呢?

凝禪眨了眨眼,因為懶得走路,化回了原形,跳進了虞別夜懷裏,舒舒服服閉上了眼。

睡一覺就可以看到謝柏舟倒黴咯。

凝禪彎着嘴角睡了。

醒來的時候,凝禪有些驚恐地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奕劍宗了。

她依然在虞別夜的懷裏,鼻翼卻充滿了血腥味。凝禪環顧四周,只見他們正在一處宅院之中,地上歪斜着無數屍體,血流成河,那些人被緋紅染濕的衣料上,還繡着一個大大的“謝”字。

虞別夜一手抱着她,甚至沒讓這漫天的紅濺在她身上一滴,另一只手提了柄正在往下滴血的劍。

凝禪茫然擡頭。

這一條死屍鋪就的長路盡頭,是白日裏還束着高冠,一派光風霁月的謝柏舟。

昔日的貴公子此刻臉色極白,他看了一眼虞別夜懷裏的山貓小妖,再看向虞別夜,苦笑一聲:“我确實做過了頭,你要道歉,我道歉便是了,至于嗎?”

虞別夜笑了笑,慢條斯理道:“怎麽不至于?我要你一只手,這些人都來攔我,那我便也只能都殺了,否則怎麽要你的那只手。”

凝禪慢慢眨眼。

這一幕,落在任何人眼裏,都像是虞別夜殺心過重,欺人太甚,不過小小一件事,竟然也要大開殺戒。

但事實上,她能聽到在場還有一個聲音在與謝柏舟對話。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你才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東西!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了!損失幾個家丁算什麽?哪怕整個謝家都為此而亡,只要能殺了他們,這也是值得的!”

謝柏舟臉上毫無異色,仿佛聽不到那道聲音。

但若是他聽不到,有怎麽會下令讓這麽多手下和家丁來填滿虞別夜前行的路。

一只手而已,就算被砍了,也有無數種重續的辦法,甚至還有生肌丸,斷肢也能重續,大不了休憩一個月,便也什麽事都沒有了。

原來他卻竟然是故意的。

凝禪想了想,看了眼地上的血,到底不想站在那些血污之中,于是繼續窩在虞別夜懷裏,然後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指。

虞別夜的手指微微一蜷。

他斂去所有情緒,垂眸,用眼神詢問,腦中卻倏而有了一道聲音。

“他是故意的。故意用這些人來消磨你的力氣,只待你力竭,他就要殺了我們!”

是凝禪的聲音。

看來,舔他那一下,是某種妖族的秘法,可以通過這種方式來與人直接溝通。

虞別夜輕聲道:“那又如何?”

他看向謝柏舟,唇角露出了一個早就洞悉了一切的譏诮笑容:“謝柏舟,你不是早就想殺我了嗎?否則你又怎麽會無緣無故招惹凝禪?不就是想要等我殺上門的這個機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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