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第48章

重劍下壓。

凝禪的長發翻飛, 她的眼中火色燎原,說不清是她的瞳仁之中映出的原本的緋紅,還是面前迸射的鮮血。

九轉天·須彌。

虞畫瀾眼瞳驟縮, 他能聽到自己的咽喉被切開的聲音,刺耳滲人。

九轉天·須彌鎖死了他周身所有的靈息,他空有一身無極卻無從施展, 所有的靈息都變得像是粘稠的膠水,沒入他體內的同時,将他的靈脈一寸寸攪動粘連,直至無從流淌。

“玄武脈。”虞畫瀾的聲音越來越啞,他的目光卻極亮——又或者說,方才凝禪的朱雀脈力燃起的時候,他的所有注意力就已經從命珠上轉移開來, 變成了某種凝禪看不懂的灼然:“你……為何通了朱雀脈,又會……玄武脈的術法?”

他不顧脖頸的血窟窿,已經帶了“嗬嗬”之聲:“就算是入了秘境……靈脈也不會變……為何你能……”

凝禪面無表情,沒有任何回答他的意思, 全身向下,靈息和籠火同時游走在重劍的劍刃。

一聲有些可怖的骨碎。

虞畫瀾的脖頸終于被徹底切碎, 頭與屍首分離的剎那,凝禪下意識擡手,按在他的胸口,點了一式定魂。

她甚至自己也愣了愣,有些不明白自己何時變得如此娴熟。

然後, 凝禪才站了起來。

屍首分離, 一顆沾着血的命珠從虞畫瀾的胸膛裏滾落出來,直到凝禪腳下。

她低頭看了一會兒。

“虞別夜。”凝禪擡頭, 看向為她擋下了所有攻擊的白衣青年:“本想将這顆命珠給你,但我猜,你會嫌它太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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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別夜面上不知何時濺上了血,他周身都是近乎暴戾的劍氣,但他回頭錯眼看來的時候,目光卻是溫柔的。

凝禪于是擡腳,在謝柏舟和祝婉照震驚的目光裏,靈息翻湧,一腳踩碎了虞畫瀾的命珠!

喀嚓——

命珠碎裂的那一剎那,時間似乎有了一瞬間的停滞。

所有的一切再度變得像是慢動作,天旋地轉之間,凝禪強忍着奇異的頭痛,一手将重劍從方才太過用力而陷入的地裂中拔起。

這一次,她将重劍橫在了自己身前。

“我能踩碎一顆命珠,就能毀了剩下的所有命珠。”凝禪冷聲道:“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但既然你能将聲音傳遞到我的耳中,那麽我現在所說的一切,你應當都能聽見。”

“打開那扇‘門’。”她的眼瞳不知何時已經變得赤紅一片,血污與火色交錯,她看着劍氣縱橫的虞別夜,看他在揮劍的交錯之間偶爾的咳嗽,心底一片近乎麻木的痛。

時至今日,她才過分後知後覺地知道了一件事。

他的命珠,在她身上。

她與他初見的時候,他沒有如今這麽蒼白且單薄。

這麽多年來,他四季都要大氅,明明已是朱雀脈的天下第一劍,籠火卻不能為自己取暖,四季都得披着大氅,握着手爐。

只是因為,他早就看出了她身上的毒,再将命珠給了她。

所以她從未毒發,從未在朔月之夜生不如死,所以她雖然不怎麽喜歡劍道,卻握劍便起劍罡。

因為那是他的劍罡。

無人應答。

凝禪眼中露出了一抹譏笑,她手下的力度再重三分,那重劍的劍鋒将她的肌膚剎那便割裂,入肉幾分。

她的臉上也終于帶了幾絲瘋狂之色:“還是說,你覺得我之所言,只是說說而已?”

許久。

那道響起來過的聲音,終于缥缈般又響了起來:“捏碎命珠,你也會死。”

凝禪灑然一笑:“好啊,那就一起死。”

她的視線裏都帶了一抹緋紅:“我想明白了。如果這個世界只是一場游戲,那麽命珠就是最重要的游戲道具。如果命珠被毀了,游戲自然也不能進行下去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這個世界還會存在嗎?你……還會存在嗎?”

風吹過她的長發,凝禪的口鼻之中已經都是血紅,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刻被拉長,包括她的痛楚——

直到她的手真的按在了自己的命珠上,并且毫不猶豫地開始用力,試圖将命珠摘下來!

凝禪神色鎮定,意識也清明一片。

但痛已經席卷了她的全身。

原來取下來命珠,這麽疼啊。

這樣的疼足以讓任何人昏厥,但凝禪知道,她不能倒在此刻。

她要清醒着,直至自己對或許是這一方世界的“天道”的威脅生效。

一片長久的沉默後,那道聲音終于重新響了起來。

“你贏了。”

随着這道有若嘆息的聲音響起,時間轉回了原有的流速,但卻又變得不太一樣。

天像是漏了一個窟窿。

漫天的雲變得斑斓陸離,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坍塌和被吸走。

議事堂內外,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一并向着天空望去。

片刻,終于有人啞着嗓子喊出了第一聲。

“——天塌了!”

“快跑啊!天塌了!”

這幾聲卻很快啞然。

“天都塌了,還能往哪裏跑?”

衆人的聲音變得顫抖而怆然:“是啊……天塌了,還、還能去哪裏呢?”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因為那個窟窿很快就變成了一個漩渦。

一個要将所有的一切都吸納殆盡、片甲不留的漩渦。

風和雲都被吸了進去,光線和色彩也被吸了進去。

所有人的哭聲與喜怒哀樂也都開始被吸入了那個無盡的漩渦,連耳邊的哭聲都開始變得羸弱。

凝禪猛地吐出一口血。

眩暈和失血過多後的冷遲來一步地襲擊了她的軀殼,在那一股強撐的精氣神過去後,來勢洶洶。

她終于做到了這一切,卻仿佛已經失去了踏入那個漩渦的力氣。

是的,她已經猜到,那一處漩渦,其實就是所謂的“門”。

天上的太陽被吞噬,兩個一左一右像是括號的月亮也沒入了“門”中,

天地失色。

凝禪再也撐不住身體,在那道聲音帶了些低沉的輕笑聲中,向後倒去。

“小姑娘,沒有人能威脅我。你成功了,卻見證不了你的成功,這又有什麽意義呢?還不如按我說的做,至少……不至于此。”

“你甘心倒在這裏嗎?一定很不甘心吧?但是你又有什麽辦法呢?你贏了我,但你卻輸了你本應能在這裏得到的一切。”

凝禪沒有任何反應,她平直地向後倒去。

卻被一雙手穩穩接住。

“天道”的聲音,從來都不只是說給凝禪一個人聽。

祂并不在乎被其他人也聽到。

虞別夜聽了個十全十,接住凝禪後,他近乎輕盈地将落座在地,将她扶靠在了自己懷中。

幾乎同時,他的周身都浮起了一層近乎虛幻的光。

生機不斷地從他的身上湧入凝禪的體內,靈息分明在倒卷入天上高懸的那個深不見底的漩渦,而虞別夜之所謂,卻好似在與這所謂的“天道”搶回這一線生的氣息。

但與此同時,他自己的軀殼卻好似在消解,直至他的手指都變得有些虛幻般的透明。

凝禪猛地從要墜入的深淵中醒了過來。

她倏而睜眼。

虞別夜如墨般的長發已經全都變成了雪色,原本就蒼白的肌膚此刻如琉璃白翡,他輕輕翕動眸子,看向虛空,露出了一個譏诮的笑。

“誰說的?”虞別夜勾唇:“你要天塌,我卻偏要她,得償所願。”

随着他的聲音,最後一道來自他身上的靈息也終于打入了凝禪的體內。

他的身影比此前更缥缈了一些,雪色的長發飛散開來,撲落地面,像是覆了一層晚秋的棠梨花。

凝禪怔然看着他,低聲道:“虞別夜。”

她有千言萬語在心頭,末了到嘴邊,卻竟然只剩下了他的名字。

“你為何要為我做到這一步?”凝禪終于道:“這裏不過是一方小世界,或許拿到那樣至關重要的東西後,這裏就會坍塌,我們大致都會神魂歸位,你又何必……”

“你也說了,是大致。”虞別夜道:“倘若沒有呢?倘若沒有的話,死的人,是不是就要換成是你。”

凝禪還想要說什麽,卻被虞別夜擡起手,按住了她的唇,堵住了她之後所有的話語。

“人本就有一死。”虞別夜露出了一個凝禪從未見過的笑容:“能因你而死,我死得其所。”

他擡起手,撫上凝禪的頭,将她攔到自己懷裏,再輕輕親了一下她的發頂。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手指上的痕跡是什麽嗎?”

虞別夜輕聲道:“那是你的頭發纏繞在我的手指上,留下的痕跡。”

他邊說,邊将凝禪一把向着那個漩渦的方向推了出去。

漩渦的吸力太大,他這一掌又用了最後僅剩的靈息,凝禪猝不及防,便是再向着虞別夜的方向伸出手,也無濟于事。

世界在坍塌,原本光鮮的一切都在褪色風化,整個世界都像是要被迅速遺棄在背後的荒原。

長風吹過,虞別夜的身影像是一抔白沙般,變成了風裏缭繞的白色霧氣。

凝禪的目光開始變得渙散,謝柏舟和祝婉照還在苦苦支撐,然而凝禪一把掀翻了這一處世界的規則後,他們的命珠暗淡,顯然也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便要沉睡昏迷過去。

沒有人能反抗這樣的天象。

整個世界都像是要被徹底歸零,變成好似從未出現過的虛無。

但卻還有人沒有閉上雙眼,認命等待這樣如同天罰般的末日降臨。

是阮齡。

他手裏緊緊握着凝禪給他的劍,劍氣并不精純,只堪堪足夠将他周圍的那些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霧驅散看來。

他仰頭看着凝禪,在與她對視的剎那,拖着顫抖的哭腔,大聲道:“我會撐住的——”

“我要保護——”

後面的話語凝禪已經聽不清楚。

但她看到了他的口型。

他說,他要保護自己在意的人和這個世界。

保護嗎……

彼時山雀小妖在自己面前揮劍嬉笑的樣子一閃而過,她的餘光看到謝柏舟和祝婉照已經終于體力不支地昏迷了過去。除了阮齡支撐的那一隅之外,世界已經全部褪色變成了黑白灰三色的濃墨。

然後,所有的一切驟然暗淡。

再倏而亮起。

光線有些刺眼。

像是沉睡了很久以後,猛地灑落在面上的劇烈熾熱陽光。

凝禪猛地睜開眼。

一片靜默。

凝禪環顧四周,只見自己浮空站在一片全然純白的空間之中,這裏空無一物,除了她的面前。

那是一扇帶着把手的,真正意義上的、不知會通往何方的“門”。

凝禪沒有遲疑,擡手扭開門把手,提步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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