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14章

那天夏竹心情很好。

上午孟慷培親自替老太太辦理完出院手續, 叫上夏竹、許默兩小輩一起去飯店吃飯,說是給老太太接風洗塵。

在醫院住了大半個月,身上沾了不少消毒液的味道, 多少有點晦氣。

這事兒要放在從前是決計不可能的, 孟慷培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打小就信奉無神論, 從來不信這些亂七八糟的說法。

可現在, 他竟也學了老一輩的風俗。

夏竹眸光一轉,笑着打趣:“姨父這些年怎麽也變了?”

孟慷培站在丁舒桐身旁, 體貼地接過丁舒桐遞過來的大包裹,四十歲的年紀卻不輸三十出頭的人,他頂着一張可以窺見他年輕時候的盛世美顏的面孔,對着夏竹輕笑:“姨父年紀大了。年輕時天不怕地不怕,現在只盼家人平安無恙。”

不知道是不是經受藝術的長期熏陶,孟慷培身上攜着一股淡泊名利、視金錢如糞土的氣質。

夏竹曾在小姨的房間看到過姨父年輕時的照片, 照片上的姨父着一襲月白長衫,指間捏着煙, 翹着二郎腿坐在藤椅, 睼着眼, 滿臉不羁地瞥向鏡頭。

那時候的他年輕氣盛, 傲氣自負,是美院數一數二的風雲人物,不少姑娘前仆後繼湧上去都沒用。

未出名前有大人物看上他的畫, 想要重金求買, 小姨父卻将所有畫都燒了個幹淨, 狂妄放言:“我的畫不賣給腌臜的生意人。”

而這樣驕傲自滿的人最後卻甘願為小姨畫地為牢,生活裏除了畫畫, 只小姨一個人。

他倆在外流浪那兩年朝不保夕,日子過得極艱難,曾經自負到“不為金錢所動”的小姨父為了掙兩人的生活費竟然瞞過小姨偷偷到街頭為人速寫,一張速寫三十塊,那天他畫了上千張,勉強賺足半個月生活費。

小姨得知實情既心疼又難過,姨父倒是看得開,安慰她:“規矩是用來破的,骨氣是拿來斷的,不必難過。”

夏竹曾親眼目睹過姨父寵溺小姨的名場面,絲毫不懷疑小姨父能做到心甘情願為小姨付出生命的舉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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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一段時間,夏竹都在想,她這輩子是否能遇到小姨父這樣堅定擇她的人。

後來她意識到,這樣的愛,一生難遇。

生來沒有的,以後也不會有。

剛下手術臺的馮珂知道老太太要出院,特意準備了一份禮品,說是照顧不周,請多多包涵。

夏竹靠近病房門口,馮珂順勢将禮品塞到她手裏,囑咐她這段時間辛苦了。夏竹受寵若驚,一時間不知道是該感謝還是該拒絕。

等她反應過來,馮珂已經轉身離開。

他就像個功成身退的大英雄,送了禮就撤,絲毫不給人回絕的機會。

馮珂私下對老太太多有照顧,老太太對他印象不錯,見狀連忙讓夏竹去辦公室親自感謝馮珂,還囑咐她以後有機會請人馮醫生吃個飯。

夏竹前腳剛追出病房,後腳老太太就在丁舒桐的幫助下坐進輪椅,望着門口感慨:“這馮醫生人不錯。”

“我那天悄悄問了一嘴,人還單着呢,北京本地人不說,父母都是醫生,祖上還曾出過宮廷禦醫,也算是醫學世家。無論是家庭還是自身條件,跟湯圓兒都挺般配。”

“他倆要是互相看對眼真是皆大歡喜。”

許默本來準備陪夏竹一起去見馮珂,打算當面跟他說聲謝謝,結果聽到老太太開尊口,許默不自覺地慢下腳步。

落到最後一句,許默已經歇了心思。

他緘口不言地阖上病房門,側身茕茕獨立在幽靜深長的走廊,視線落在幾步之遙的醫生辦公室,臉上情緒不明。

病房內丁舒桐還在跟老太太細談這提議,似在思考這兩個人到底合不合适。

聊到最後,丁舒桐提前給老太太打預防針:“她的事兒她自己能做主。您就別操這個心了。”

“姐夫最近在忙一個大案子,估計一年半載結束不了。您出了院跟我住段時間?”

老太太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 “什麽案子?”

丁舒桐含糊解釋: “一樁經濟案,牽扯的人太多,姐夫也焦頭爛額着呢。您就別關心這些了,顧好自己的身體就是幫大忙了。”

不知道是不是醫院的味道太刺鼻,許默胸腔悶得慌,沒聽兩句就折身去樓道透氣。

夏竹跟馮珂聊完出來,病房裏早沒有許默的蹤影。

丁舒桐招呼夏竹去找人,中途還不忘給夏竹使眼色,好似在說“趕緊去看看你的小竹馬哪兒去了,別走丢了”。

夏竹無奈地扯了下嘴角,鑽出病房到處找人。

15層樓找了個遍都沒發現人,結果在消防通道找到許默。

她推開那扇厚重的木門,側着身子紮進那道門,沒走兩步,一擡頭就見許默立在轉角的窗戶下,指間捏着一根煙,沒點燃。

樓道昏暗,他藏于光影處,身材被窗口斜照進來的光線切割成黃金比例,優勢盡顯。

背光而站,臉部陰沉得看不清情緒,他的眼睛卻漆亮有神,略帶詫異盯着憑空冒出的她。

夏竹看到人,驟然感覺心裏缺失的那塊被填滿了,她上前兩步,滿腔疑惑:“你怎麽跑這兒來了?”

許默擡擡眼,神色閃過一絲恍惚,“出來透透氣。”

夏竹詞窮,不知道該說什麽。

索性丁舒桐見她久久未返,打了個電話過來催促她。

夏竹緊繃的心弦立馬松了半拍,眉梢也染了半分輕快。

接通電話,夏竹低聲交代:“找到人了,我們馬上下樓。”

丁舒桐沒說兩句就挂了。

夏竹揣好手機,終于有借口:“小姨她們在樓下等我們。”

許默配合地點頭,跟着夏竹走出樓道。

路過垃圾桶,他将那支沒點燃的煙抛進去,夏竹摁完電梯下行鍵正巧碰到這幕,她眉眼微擡,下意識問:“你什麽時候會抽煙了?”

許默眉頭微擰,似在思索,“13年。”

提到敏感數字,夏竹立馬黯然失色,沒了問下去的勇氣。

許默反而坦蕩解釋:“那兩年壓力大,忙着在紐約金融街紮根,天天熬夜班。有天晚上心裏燥得厲害,下樓轉了圈,中途碰到一家中超,進去買了包萬寶路。結完賬出來,我點燃抽了兩口,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

“什麽想法?”

“這玩意兒真是個好東西。”

“……”

為了照顧剛出院吃不了重口味的老太太,孟慷培選了一家廣式餐廳。

餐廳老板跟孟慷培有私交,一早就準備好了包房,就待他們過去。

老板是廣東人,說話時帶着很濃的口音,夏竹跟許默走在最後面,聽着老板蹩腳的腔調,夏竹在背後偷偷跟許默講:“廣東人的普通話确實有他自己的味道。”

“我們劇組有個男演員也是廣東人,臺詞功底極差,每次女演員跟他對戲都忍不住笑場。有時候一場戲得NG十好幾遍,耽誤整個劇組的進度。”

“這男演員是個花花公子,玉面書生模樣再加一副會說情話的好嗓子,很讨劇組女演員的歡心。追求女孩時他很能利用自身的優勢,操着一口流利的粵語,總用他那雙看垃圾桶都深情的桃花眼迷迷糊糊盯着女孩,深情表白:我好鐘意你啊,你知唔知道。”

“一部戲裏被他追求的女孩少數也有七八個吧,戲一結束,他就抽身而去,是個十成十的渣男。可是他情商很高,分手時那些女孩從來不會說他壞話,反而覺得他是個好好情人。”

許默聽得眉頭微蹙,抓住重點問:“那人也追過你?”

夏竹撇撇嘴,笑着否認:“他倒是想,哪兒敢啊。”

“我手上攥着足夠讓他在圈子裏混不下去的證據,他怎麽敢在我面前用一些見不得臺面的招兒。真敢這樣,我肯定不讓他好過。”

“曾經倒是姐姐前、姐姐後地勾搭過我,可惜,我瞧不上他的做派。私下給了他一個警告,讓他好自為之。”

“他是個聰明人,知道有些硬茬不好惹,沒敢碰釘子。”

夏竹說這話時滿臉不屑,神色裏透着淡淡的惱怒,顯然是很不喜靠歪門邪道獲取資源的人,那男演員好巧不巧撞上她槍口了。

許默瞧着外柔內剛、骨子裏充斥着傲氣,被世俗裹挾卻不世故的夏竹,忽然覺得,她早已經不是幾年前遇到一丁點委屈就打電話向他哭訴的小姑娘了。

時間帶走的,遠遠不止距離。

那些細碎的變故拼湊在一起,足以夠成一個嶄新的她,而他全然不知她的陌生。

包廂裏,孟慷培跟許默聊起了現代教育的發展趨勢,兩人你來我往,聊得暢快淋漓。

孟慷培看許默的眼神越來越欣賞,到最後,竟有“相逢恨晚”的惋惜。

夏竹向來不喜歡這些,她坐在許默身旁,低着腦袋埋頭吃飯。

昨夜折騰大半夜,她這會兒已經是強弩之弓,耷拉着眼皮,困到手裏的筷子幾次夾空。

丁舒桐忙着照顧老太太,沒注意到夏竹的動靜。

等她得空,正好撞見許默默不作聲端起夏竹的小碗,拿着公筷給她夾了兩個她剛剛幾次都沒夾到的蝦皇餃,夾完将碗悄悄擱置在夏竹手邊,許默又取了個空碗給她盛了碗山藥茯苓乳鴿湯。

途中許默還不忘回應孟慷培的問話,兩人你來我往,絲毫沒有耽誤。

夏竹困得時不時垂一個腦袋,壓根兒沒注意許默的舉動,等她好不容易清醒片刻,面前已經多了碗熱騰騰的湯。

她扭頭瞄了眼旁邊的許默,他正側着身,手搭在膝蓋,扭頭跟姨父讨論今年美國新總/統就任對中國的影響,這樣子顯然不像給她盛湯的人。

夏竹腦子暈得厲害,沒那精力想太多,只茫然地眨了下眼皮便捏着勺子,低頭喝湯。

一口熱湯下肚,胃裏一陣暖流劃過,好受不少,她沉迷美食地眯了眯眼,繼續埋頭吃第二口。

丁舒桐目睹全程,為此還将考究的目光投遞在許默臉上,可惜,窺探不出半點異常。

吃完飯,許默有課得回t大一趟,夏竹不想去劇組,決定跟随姥姥一起坐上姨父的車去小姨家。

丁舒桐今天不坐副駕駛,非要擠在後排,孟慷培也随她。

路上夏竹困得受不了,腦袋磕在小姨的肩頭,抱着她的胳臂,放心地讓自己陷入沉睡。

小姨心疼夏竹熬得黑眼圈都出來了,輕拍着夏竹的腦袋,低聲呢喃:“困了就睡,到家叫你。”

丁舒桐這麽一說,夏竹反而睡不着了。

車窗開了條縫,風從窗口鑽進來,吹得夏竹越發清醒。

夏竹也沒起來,腦袋繼續靠着丁舒桐,聞着她身上的味道,仿佛依偎在母親身旁。

她心情美妙,不自覺地哼起歌詞。

丁舒桐見她睜着眼,哪兒還有困意的樣子,她寵溺地笑笑,小聲試探:“你跟你那小竹馬真沒戲了?”

夏竹肩頭一縮,歌也不哼了,苦大仇深拒絕:“沒有。我早就不喜歡他了。”

“你可別學姥姥亂點鴛鴦譜,不然,我哭給你看。”

丁舒桐低笑:“多大人了還哭。之前跟這小子不熟,今兒相處下來,人确實不錯。懂禮守節,也有自己的見地。能得你小姨父連聲誇贊,不是個淺薄的人。”

夏竹撇嘴,诋毀:“他裝的。就是個小人,小姨也信?”

一聽就是在撒謊,丁舒桐捏了捏夏竹的鼻尖,笑問:“要不咱倆打個賭?”

“賭什麽?”

“賭你倆緣分未盡。”

丁舒桐的語氣格外确信,仿佛她已提前窺探了先機,只待時機一到就揭曉謎底。

夏竹詫異丁舒桐的信任,忍不住疑惑:“怎麽這麽說?”

丁舒桐想起最近聽到的風聲,握着夏竹冰冷的手指,悄悄問她:“如果哪天許家樓塌了,你忍心看他深陷輿論,遭遇非人待遇,徹底成為一枚廢子嗎?”

夏竹想當然地否認:“當然不行!”

話音剛落,夏竹腦子裏驟然閃過幾個模糊的念頭,還沒來得及成型就被丁舒桐無形摧散:“既然如此,你覺得你能獨善其身?”

“小姨總覺得,你倆的結局不該如此。不過你也不用過于憂慮,該來的總會來,凡事順其自然。”

“真到了那天,你背後還有我,總不至于孤立無援。”

彼時夏竹尚不知道,她與許默的關系到達關鍵點,總是被命運推着走。

那是他倆躲也躲不開的宿命。

她是早産兒,生下來不足五斤,醫生曾斷言她易早夭。

丁菱夫婦不信邪,非要逆天改命,為了讓她活命,往寺院不知道捐了多少香火,有一年北京大雪,丁菱抱着不足月的夏竹從潭柘寺寺腳一步一步跪上山頂,為她求了一枚開過光的翡翠玉佛吊墜。

那枚吊墜夏竹戴了十八年,直到生日那天才被她摘下來丢進保險櫃裏。

六歲她随丁菱上山禮佛,方丈賜了她八個字:“有求皆苦,無求乃樂。”

夏竹至今參不透方丈的告誡。

卻又覺得這就是她的命,不用算便能知曉結局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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