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

第 5 章

大多數人對于“住哪”的概念,基本就是“家”。

可對于言驚蟄來說,這是個他從小到大都難以回答的問題。

小時候的言驚蟄不會說話。

言驚蟄的奶奶說他出生在驚蟄那天,落地時正好天上滾一道響雷,把言驚蟄吓着了,哭都不會哭,被護士摳了半天嘴,才發出細弱的呼吸。

也不知他是被驚雷吓傻了,還是缺氧影響了腦子,童年的言驚蟄木木讷讷,五歲多才慢慢地開口說話,還跟誰都親不起來。

當時他們家裏已經有了一個小孩,生下言驚蟄後,媽媽又懷了一胎。

不上不下的小孩兒最不容易招疼,更別說言驚蟄這樣不讨喜的性格。

家裏的條件不足以支撐這麽多張吃飯的嘴,所以言瘸子來商量想認個孩子時,除了言驚蟄的親媽掉了兩串眼淚,全家人都沒顯得有多不舍。

言驚蟄似懂非懂,大人們讓他管言瘸子喊“爸”,告訴他現在住的地方不再是他的家,沒事兒別再回來,他就把這些記下照做。

言瘸子用五百塊錢,就斷掉了言驚蟄跟原生家庭那一點稀薄的親情。

生活在自己家還是言瘸子家,對于言驚蟄來說也沒有太大的不同。

一日三餐該吃還是吃,學該上還要上,新學校裏的同學照樣嫌他髒,街道上其他小孩也同樣不和他玩。

換個住的地方,區別只是多了個需要照顧的傻媽,每天再多挨幾頓打。

言瘸子打人是不分緣由的,有時候上一秒還好好吃着飯,下一秒言驚蟄就被他一腳踹倒在地上。他不能躲,如果想躲,就會更加激起言瘸子的怒火,還要再挨兩腳。

小時候的言驚蟄以為生活就是這樣的,承受暴力與恐懼就是家庭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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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教給他愛,沒人教他怎麽去認識朋友,也沒人告訴他什麽樣的家庭才是正常的。

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言驚蟄不明白街上那些總是瘋跑玩鬧的小孩,為什麽都那麽愛笑,都那麽幹淨,總有零食吃,好像在家不用幹活和挨打一樣。

他找不出答案,就喜歡靠在家門口看,看他們玩得高興,心裏也覺得很好。

生于爛泥中的人,如果一直泡在爛泥裏,這輩子也就這麽稀裏糊塗地過了。

偏偏說不上言驚蟄的運氣好還是不好,他遇到了段從。

跟段從記憶裏第一次關注到言驚蟄的場景不同,言驚蟄對于當時那個跑來關心自己的小孩兒,起初并沒有什麽特殊的印象。

他是了解街上這些男孩的,有時候他們會突然表現出很友好的樣子,來拉自己一起玩兒。

言驚蟄上過好幾次當,抱着期待與開心加入他們,卻玩着玩着就不知道為什麽,他還是要被笑被打。

當時的段從突然過來,就被言驚蟄劃入了這一類人群。

毛毛躁躁的小男孩,語氣和肢體動作也不怎麽友好,還伸手推了他,問他怎麽不穿襪子。

言驚蟄本來想着低頭躲一下,等這個男孩跑回去,他還能繼續看他們打雪仗。

結果聽到他那不可置信的口吻,一股強烈的自卑突然将言驚蟄包裹了起來。他匆匆擡頭望一眼衣着光鮮的段從,條件反射地默默躲開。

而段從離開時扔給他的那團襪子,則足足困擾了言驚蟄好幾個月。

段從那年寒假回家過後,直到第二年的五一假期,才又跟着老媽回來看姥姥。

小學的生活太多姿多彩了,每天都有新鮮事,段從回去後一開學,就将言驚蟄這個小插曲忘了個精光。

車子從言驚蟄家門口經過,他才想起那個大冬天穿單鞋的小男孩,與自己扔的那團襪子。

沒看到言驚蟄在家門口罰站,段從下了車紮進姥姥家,被姥姥又摟又拍,親近了好一會兒,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那個瘸子家的小孩,上次我走以後穿襪子了嗎?”

“什麽穿不穿襪子?”姥姥聽得一頭霧水,“你管人家穿不穿襪子幹嘛?”

“哎不是。”段從都不知道怎麽解釋。

他連比劃帶解釋的說了半天,姥姥“哦哦”的應着,疼不夠地往他手心拍了一把糖:“吃糖。”

被姥姥拿好吃的喂着,又有大舅家的表哥陪着,段從轉頭也把襪子的事兒給抛在了腦後。

一家人直熱鬧到吃完晚飯,段從吃太多了得去卸卸貨,結果家裏的衛生間被表哥給占着,甕着嗓子趕他去街上的公共廁所。

“你跟在裏面炸魚雷似的。”段從踢踢門笑話表哥一句,揣上卷紙往街上跑。

等他肚子通通暢暢地從公共廁所晃悠回來,遠遠就看見有個人影,在姥姥家門口的路燈底下轉。

段從以為是表哥想藏門口吓唬他,也沒細看,貼着牆根貓過去,“哈”一聲就撲過去圈人脖頸,半真半假地往地上掼。

“想蹲我?”他洋洋得意,還在表哥腦袋上連搓帶揉,掐腮幫子。

人影被他吓了一大跳,叫了一聲,攥着他的胳膊使勁往外掙。

意識到偷襲錯人了,段從趕緊松開手往後退。縣裏街道昏黃的路燈底下,言驚蟄轉過頭,亂蓬蓬的頭發底下,瞪着一雙驚慌的黑眼睛。

像泡了水的黑葡萄,瞬間就與去年冬天那雙眼睛重疊在了一起。

段從一愣,不好意思地咧咧嘴:“我以為是我表哥想貓在這吓我……對不起啊。”

言驚蟄确實讓他吓得不輕。

下午知道段從回來後,他就在段家院門前遠遠近近地轉悠好幾遍了,聽着裏面一家人歡聲笑語的,不敢從正門往裏看。

“大晚上你在這幹嘛呢?找我玩?”段從道完歉就松弛下來,往前靠一步,下意識先往言驚蟄腳上瞅。

還是麥稭稈一樣細寧寧的腳脖,果然沒穿襪子。

不過現在五月份的天,在家都穿着拖鞋,也确實不用穿襪子。

言驚蟄跟段從對視完,又習慣性地垂垂頭,伸手遞給他一團東西。

段從看到那團熟悉的襪子,像是連拆都沒拆開過,整個人都怔了半天。

“你沒穿?”他瞪着言驚蟄,莫名有點兒不高興,“我都給你了啊,你不是沒襪子穿嗎?”

送人的東西哪有往回拿的道理啊,讓別的小孩知道不得笑話半輩子。

言驚蟄聽他這話,反倒比段從更驚訝,愣愣地又擡起眼。

他嘴巴動動,終于張開嘴跟段從進行了第一次對話:“……我有。”

“你有你不穿?”段從更不開心了,感覺這人莫名其妙,大冬天穿單鞋光個腳。

虧他還一回來就跟姥姥問,覺得自己可樂于助人可有愛心了。

見言驚蟄還跟個呆子似的伸着手,他繃着小臉扭頭就朝院裏走:“拿走,都說了給你的。無聊。”

那會兒的段從還不知道,他随手一扔的襪子,對于言驚蟄來說,卻是人生中第一次收到來自朋友的禮物。

——都送他襪子了,應該可以說“朋友”了。

言驚蟄自己在路燈底下又站了幾秒鐘,很珍惜地輕輕攥兩下襪子球,将它重新藏回家裏去。

小孩子的友情就是這麽奇妙,一群小孩子可以湊成堆玩一天,卻不是每個人都能通過一團襪子球,建立起微妙的情誼。

第二天再在街上看見言驚蟄,段從的感覺就不太一樣了。

具體怎麽不一樣,他也感受不上來,畢竟他倆連認識都不太能算得上。可街上熟悉不熟悉的小孩那麽多,偏偏他就對言驚蟄,額外多了一種很模糊的親近。

硬要說的話,大概是一條街上有許多流浪貓,他可以跟任何一只玩,但他給其中一只喂了根火腿腸,從此這只貓對他而言,就成了貓群中不一樣的存在。

像是變成他的貓了。

小孩兒對于喂養一只獨屬于自己的寵物,一概沒有抵抗力。

言驚蟄不是寵物,也輪不着他段從去養。但在這種喂貓效應所帶來的成就感驅使下,段從那個五一多了個愛好:給言驚蟄塞好吃的。

從一塊巧克力開始,到一包糖、一瓶酸奶、一袋薯片……段從也懶得跟他多說,反正言驚蟄的嘴就像個擺設,木讷讷的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

他就是把姥姥每次拿給他的零嘴兒留一半出來,見到言驚蟄就給他,酷酷的,只讓他吃。

言驚蟄前面兩次還接得很不好意思,抿着嘴搖半天頭,看段從要生氣了才紅着臉收下。

連着被塞了幾次好吃的,他發覺段從是真的跟其他小孩兒不一樣,是帶着真正的善意與友好的,也逐漸放開了不少。

連着幾天下來,兩人形成了他們之間的小默契,每天傍晚一起去縣裏一所廢棄學校裏,坐在乒乓球臺子上邊乘涼,邊吃零嘴,邊看紅彤彤的太陽下山。

“昨天那個巧克力糖好吃。”

言驚蟄開始學會跟段從分享吃後感,也會拿出自己寒酸的小零食——兩毛錢一大把的泡泡糖,給段從。

段從看不上他這破泡泡糖,每次嚼不了幾下就滿嘴的渣。

但言驚蟄給他,他也高興,“喂貓”的成就感更上一層,幹脆把自己的那份零嘴兒也留下來,換言驚蟄的破泡泡糖吃。

“巧克力啊?”他撕開泡泡糖扔嘴裏,随口說,“我媽從家帶來的,外國的,這邊街上沒有。”

“好吃。”言驚蟄又點點頭。

“那下次回老家我給你多帶點,帶一盒。”段從吹了個泡泡,讓言驚蟄看一眼,又“啪”一聲嚼回嘴裏。

言驚蟄聽到這話,第一反應并不是開心。

“你要回去了?”他歪頭看着段從,手指頭在球臺邊沿上輕輕摳。

“開學了能不回去嗎。”段從數數日子,“回老家好幾天了,我還有作業沒寫完呢。”

言驚蟄“哦”一聲,有些失落地點點頭。

舊操場沒人打理,雜草長滿了跑道,被初夏傍晚的風拂過去,帶來撲鼻子的青草香,伴着此起彼伏的蟋蟀叫。

聽言驚蟄不說話了,段從偏偏頭看他,沒心沒肺地問:“你不舍得我嗎?”

言驚蟄對着夕陽的方向,營養不良的臉頰被照得幾乎透明,能看見細小的絨毛。

“嗯。”他認真地點點頭,眼珠像黑葡萄,“你是我第一個好朋友。”

段從對于自己這個“第一”的地位很滿意,小老大似的拍拍言驚蟄的後背。

“沒事,我跟表哥他們說了,以後不要欺負你。”

“一放寒假我就讓老媽帶我回來,到時候給你帶……兩盒巧克力,行嗎?”

“到時候還來這個秘密基地吃,再堆個大雪人。”

言驚蟄尖尖的嘴角抿了抿,又抿了抿,亮晶晶的眼仁輕輕彎成了兩道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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