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章

第 46 章

段從看了言驚蟄一會兒, 什麽也沒說,從車鬥裏拽了張抽紙扔他腿上,重新将車開出去。

趕到學校門口時,班主任已經在門衛處等着了。

她也沒料到把孩子交給親媽會出現這種問題, 畢竟入學時并沒有特別交代, 大中午鬧得神慌, 見到言驚蟄忙道了一連串的歉。

一個言驚蟄還沒安撫好, 段從也顧不上穩定班主任的情緒, 讓她先冷靜下來別管這些, 幾人去監控室看看當時的錄像。

監控已經調出來了,放學時的校門外人多車雜,畫面也不怎麽清晰,但看到言樹苗撲向的那個女人,言驚蟄還是一眼就認出來:“是趙榕。”

是親媽總好過人販子, 幾個人都松了口氣。

段從繼續跟班主任确認當時的具體細節,言驚蟄則拖拽着鼠标反複回放那段視頻,久久地說不出話來。

趙榕的身型似乎比離婚前顯得豐腴了些, 看起來很精神, 她把頭發燙成精致的大卷,染了洋氣的顏色, 天還沒那麽熱, 她已經穿起了只到膝蓋的短裙, 挎着小包戴着墨鏡, 看得出專門打扮了一番,俨然像個成功的都市女性。

畫面裏的言樹苗原本乖乖地排着隊, 和小同桌手拉着手,應該是趙榕喊了他一聲, 他突然朝路邊扭頭,趙榕微微彎下腰朝他張開胳膊,他就很開心地直接跑過去。

“……我當時看言樹苗喊她媽媽,實在太忙了也沒多想,然後孩子就跟她上車走了。”班主任還在解釋。

言驚蟄一遍一遍看着這一幕,一遍一遍看,在車上已經恢複的眼眶又開始微微地泛紅。

他在回憶離婚時的趙榕,那時的她精神嚴重衰弱,枯草一樣的頭發整天随意挽在腦後,穿着廉價的牛仔褲與舊T恤,出門就拎着街上發傳單送的帆布包,跟屏幕裏判若兩人。

如果在大街上遇到,言驚蟄都不确定自己能立馬認出她,可言樹苗只看一眼,連驚訝都沒有,那麽自然的就奔向了她。

“她,”言驚蟄咽了咽喉嚨,打斷班主任與段從的對話,“今天是第一次來見我兒子嗎?”

段從看向他。

“其他老師不清楚,我值班的時候都是您二位接送言樹……啊。”班主任想到什麽,面露猶豫,“上周體育課,她好像來給孩子送過喝的。”

“對不起,這真的是我的疏忽。”班主任愧疚得不行,又開始鞠躬。

言驚蟄沉默下來,搭在桌沿的手指蜷進掌心裏,什麽都沒說。

年級主任與副校長也匆匆趕來了,他倆一前一後,進門都是先向家長道歉,再問具體情況。

班主任一遍遍解釋着,這事兒說到底其實挺尴尬,小孩畢竟不是被外人騙走的,關鍵點在于言驚蟄聯系不上他前妻,屬于他們的家庭矛盾,學校也不好說什麽。

正叽叽喳喳一籌莫展時,言驚蟄的手機進來一個電話。

“爸爸,”是言樹苗用家裏的座機打來的,他的語氣天真無邪,“我今天自己回家啦,你還沒下班嗎?”

“……是嗎,”言驚蟄半天才發出聲音,聲音都在抖,“到家了就好,爸爸馬上回去。”

對發覺自己喜歡上段從以前,言驚蟄對于同性戀并沒有概念,他像每個懵懂的小孩一樣,默認每個人長大都要結婚,結婚後會有自己的小孩。

小時候的他不知道,洗衣服做飯和挨打并不是小孩的義務,也并非每個父親都是言瘸子。他只覺得做小孩很辛苦,沒有力量,身高也不夠,擰不動泡了水的厚重衣服,也舉不起又燙又笨重的大鐵鍋。

每次因為這些事情挨打時,他就會抱着腦袋想:以後有了自己的小孩,他一定不會打,也不會罵,他到時候會變成很高的大人,有足夠的力氣做飯給小孩吃。

言樹苗出生到現在,言驚蟄都做到了自己幼時許下的承諾。

嬰兒時期的言樹苗成宿成宿的鬧夜,必須被人抱着不停地走動,只要停下就醒,醒了就哭。

連趙榕都因為哄不好孩子崩潰過,她重重地把襁褓裏的言樹苗擱在床上,大哭着喊:“你到底要我怎麽樣啊?!我也要瘋了你放過我好不好?”

言驚蟄理解她的抑郁,他把言樹苗抱起來去外面哄,笨拙又小心地抱着這個小生命來回走,有時候一走就是一整夜。

言樹苗尿床、戒不掉奶、把昂貴的奶粉和米糊打翻,弄得到處都是、不懂事時在出租屋的牆上亂寫亂畫,害得他們手頭本來就不寬綽,還被扣掉三個月的押金……

不管多難捱,言驚蟄都沒對言樹苗發過火,一句重話都沒說過。

直到今天,一向懂事到讓人心疼的言樹苗,受到了他人生中第一次體罰。

——他聽到門響,開開心心地喊着“爸爸”跑去迎門,言驚蟄連家門都沒進,認真地在他身上看一圈,開口道:“跪下。”

段從在言驚蟄身後皺了皺眉,他欲言又止地看看言樹苗,又看看認真的言驚蟄,最後還是輕輕帶上家門,什麽都沒說。

言樹苗懵懵懂懂地望着言驚蟄,他沒跪過,先是蹲下來,然後像小狗一樣,掌心撐着地板四肢着地。

“爸爸……”

言驚蟄沒應聲。

他在言樹苗面前蹲下,掇着小孩的胳膊調整姿勢,讓他跪好,然後才保持着這個面對面的姿勢,直視着言樹苗問:“你為什麽要說謊?”

言樹苗先是吃了一驚,飛快地癟着嘴紅了眼睛。

“爸爸對不起!”他大哭起來,下意識伸出胳膊,往言驚蟄脖子上抱,“媽媽不讓我告訴你,我想媽媽了!”

就這麽五個字,一下就将言驚蟄所有的情緒都澆滅了。

他怔怔地發了會兒愣,嘴角無聲地蠕動出一句“對不起”,把委屈到極點的言樹苗摟進懷裏。

小孩子表達能力本來就弱,又抽噎着哭得厲害,言驚蟄耐心地引着他問了半天,才大概摸清楚情況。

倒也不複雜,無非就是當媽的想孩子了,又不好意思讓前夫知道,就偷偷來看了幾回。

至于她從哪兒得知言樹苗的學校,言樹苗也不清楚。

“還有嗎,媽媽還跟你說過什麽?”言驚蟄問。

“媽媽說別告訴你,說如果知道了,就見不到我了。”言樹苗哭累了,坐在地上搓眼睛,“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不能說,明明媽媽說她現在有錢了,不應該回家和我們還有段叔叔一起嗎,爸爸?”

言驚蟄沉悶着說不出話。

“媽媽還問我願不願意跟她一起走,但是是和另一個叔叔,我說我不知道,她就送我回來了。”

看來趙榕已經組建新家庭了,而且條件還不錯。

言驚蟄對于這點不多意外,比起這點,他更在意言樹苗提到的那個問題。

“如果要在爸爸和媽媽之間選一個,”他捧起言樹苗的腦袋,有些糾結地細聲問,“你更想和誰在一起?”

言樹苗剛止住的眼淚立馬又往外滾。

“我不知道。”他還是同樣的回答,腦袋拱在言驚蟄懷裏,試圖逃避提問,“你和媽媽不離婚,和好不行嗎,爸爸?”

言驚蟄教育小孩,段從沒插手。

把玄關的空間留給他倆,他先去廚房接了杯水喝,聽了會兒父子倆的對話,他又放下杯子,關門回了房間。

很奇怪。

段從在卧室的小陽臺抽煙,微微眯縫着眼睛。

明明是他的家,今天屋裏的空氣卻充滿了陌生感,比寧望來吃火鍋那天還古怪。

好像他才是那個不合時宜的“外人”一樣。

言驚蟄推開房門進來時,段從剛剛碾滅第三根煙頭。

他聽見門響了,但是沒回頭,将淨化器與窗縫都開得大了些,又拉上陽臺的窗簾遮擋煙味,才回到卧室裏。

“聊完了?”

他在沙發上坐下,問言驚蟄。

言驚蟄點點頭,來到段從面前停下:“哭累去午睡了。我讓他下次再見到趙榕,把電話號碼要來。”

“嗯。”段從點點頭。

他跟言驚蟄對視着,平靜又漠然。

這種感覺也很微妙,從言驚蟄在車上堅定地表示言樹苗一定是他的小孩後,段從就再沒什麽想問的,對今天突發的情況也毫無探究欲。

“你也去睡會兒吧。”

他拿起手機劃拉,淡淡地說。

言驚蟄沒走,他在段從跟前站了挺久,突然問:“我能抱你一下嗎?”

段從撩起眼皮看他。

“沒別的意思。”言驚蟄淺淺地吸一口氣,他腦袋昏昏沉沉,帶着沒消散幹淨的鼻音,“就是有點……不知道該怎麽做。”

段從沒有同意這個擁抱的請求,也沒拒絕,他只是望着言驚蟄,像是沒聽到前面的話一樣,直白地說:“你在難受,如果言樹苗想跟他媽媽走,你該怎麽做。”

“你覺得這麽小的小孩兒應該擁有和母親在一起的權力。”

“哪怕她離了婚就一走了之,好幾年連一通電話都沒有,突然想來看兒子就來看,連問都沒問過你。”

段從的語速很慢,不帶任何情緒,只是純粹的分析。

言驚蟄被他的分析觸動,極力壓抑着內心,很低地又吸一口氣。

“你甚至在想,”段從繼續開口,一字一句,眼也不眨,“就算言樹苗選擇繼續和你一起生活,沒有母親的家庭,對于他來說,究竟算不算完整。”

言驚蟄一愣,愕然地張了張嘴。

“沒有那麽多借口,言驚蟄。”

段從把手機倒扣下來,繼續平靜地開口。

“分手也好,結婚也好,都沒有什麽無法拒絕。你只是像你當年對我說的那樣,想‘做個正常人,去過正常人該過的日子’。這才是真實的你。”

“你回到我身邊也是為了言樹苗,這點你倒是很誠實。”

“哪怕我心甘情願做了這個冤大頭,把你和你兒子接到我家,像個傻逼一樣守着你,除了沒明說,就差把心掏出來給你看了……”

“而你前妻只是漏了個臉,你立馬就‘不知道該怎麽做’。”

段從扯起嘴角,懶洋洋地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只挂在嘴角,他與言驚蟄對視的眼底一片冰涼。

“你爸,你兒子,你前妻。”

“抱歉,是我心亂了,忘了你的首要考慮從來都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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