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龍夜吟(十三)
第13章 龍夜吟(十三)
惟明疑慮地望向遠方天幕,總覺得這場雨來得蹊跷。然而這念頭在心底轉了幾轉,不知為什麽變得越來越模糊,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強行擦去了一切不合常理之處,落在身上的雨點不再打得人生痛,反而暖洋洋的,随時可以陪伴着他陷入一場無夢的酣眠。
他想幹什麽來着?
手指無意間拂過腰間懸垂的蓮花玉佩,一小團金紅流光砰然炸開,指尖像被灼燙一樣傳來尖銳刺痛,可也正是這痛楚使他從昏沉中猛地驚醒,把他快要飛散的魂魄牢牢地釘回了軀殼裏。
盤繞身周的無形束縛被流光破開,惟明一激靈,徹底清醒過來。
他回神時正好趕上遲蓮和仇心危交手,那兩人誰也沒有注意他已經醒了。出于謹慎,惟明沒有動彈,而是選擇了繼續裝死旁觀。誰知道此後局面竟然急轉直下,一發不可收拾——先是遲蓮承認了真實身份,緊接着仇心危戳破了皇後和承恩侯為太子準備的求雨神跡,最後蚺龍一本舊賬翻到二十年前,皇後恩将仇報,最終落得個夫妻反目、自刎而死的下場。
唯有太子還在無知無覺地念着祈雨祭文。
兩顆血跡斑斑的眼珠落地化為閃爍藍色靈光的液珠,仇心危伸手接住,垂目注視了片刻,揮手化為靈流注入蚺龍體內,那青灰的虛影果然比先前凝實了一些,卻依舊只是一個幽靈般的化形。他嘆了口氣,有點惋惜:“果然還是不太夠啊。”
按理說此刻已該塵埃落定,但臺上對峙的兩方,包括惟明在內,都沒有任何松懈的意思,氣氛反而比先前還要緊繃。
遲蓮單手按劍,半是提醒半是警告:“皇後已死,諸般恩怨情仇皆了,別忘了你剛才說過的話。”
仇心危眉梢一揚:“仙君何必這麽如臨大敵,我不會把皇帝怎麽樣的。”緊接着話鋒一轉,“不過我倒是很好奇,你為什麽會甘心屈居紫霄院,受這些凡人驅使,甚至還要勞心費力地回護他們?是覺得人間可以作為你托庇之所,還是……這裏有什麽你在乎的人?”
“管好你自己。”遲蓮冷漠地道,“少來打聽我的事。”
仇心危啞然,失笑道:“……你還真夠直接的。”
遲蓮反問:“你我之前應該從未見過才對,你又是從哪兒知道這些舊事的?”
仇心危卻沒有直接回答他,摸着下巴思索了一會兒,忽然道:“遲蓮仙君,你有沒有發現,你和皇後,在某些地方其實還是很像的。”
“你指哪方面,”遲蓮嘲諷地問,“忘恩負義、還是識人不清?”
仇心危搖了搖頭,認真地說:“我是想說,你們這些聰明人的想法很相似,特別是想藏起什麽東西的時候。”
遲蓮的臉色終于微微變了。
“我從剛才就在想,皇後是那麽精明的一個女人,她都已經被自己的父親舍棄過一次了,就算再深愛一個男人,真的會把全副身家都壓在他身上嗎?更何況那個男人還是皇帝,只會比其他男人更靠不住。”
“她會找上我,是為了太子。可皇後費盡心機為太子鋪路,臨死前卻只盯着皇帝,說那顆內丹全用在了皇帝身上,甚至沒有多看一眼自己的親兒子,你不覺得她這個反應很奇怪嗎?”
“因為只要我們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皇帝身上,就不會分心去注意太子,也就發現不了那顆內丹被一分為二,而另一半在太子身上這個秘密了。”
他目光銳利如冰,這一刻終于收起了溫柔平靜的面具,亮出潛藏其下的毒牙:“當年蒼澤帝君隕落,你被千夫所指,一怒之下大鬧天庭,被逐出白玉京,從此不知所蹤,百年來沒有半點消息,最近卻突然在此地現身——遲蓮仙君,你又是想藏起什麽呢?”
遲蓮沒有應聲。
旁聽的惟明心跳驀地快跳了一拍,手指忍不住微微蜷曲,直覺自己似乎觸及到了那個人隐藏最深的秘密。
下一刻飓風般的劍氣轟然四散,刀切豆腐一般劃破了他設下的結界,劍風毫不留情面地将甘露臺上所有陳設和人群全部橫掃出去,中間一點寒光卻挾着直白清晰的殺意,精确地鎖定了仇心危。
剔透冰锏與金紅流光悍然相撞,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二人俱是長發飛揚,騰挪如電,霎時間交手百十招,從地面打到天上,漫天冰屑與缭亂劍光交相輝映,一時之間竟然難以分出高下。
仇心危早就聽說過遲蓮的名聲,卻沒想到真正對上時居然這麽棘手。他的劍簡直就像火焰一樣淩厲峻烈,劍風大開大合,一往無前,轉折之間卻十分周密有章法,置身其間,仿佛被鋪天蓋地的烈火裹挾,密不透風,無論怎麽掙紮防備都是徒勞,只有被燃燒殆盡的下場。
“真不愧是蒼澤帝君座下第一得力幹将。”仇心危居然還真心實意地稱贊了他一句,一邊圖窮匕見地戳穿了真相,“可惜你的修為在先前與天庭周旋時折損了一大半,我猜你這百年來銷聲匿跡,其實是傷重不支,躲起來休養了,對不對?”
遲蓮縱劍下劈,身與劍幾乎化為一體,一瞬間劍身上映出秋水般的星眸,面容如冰似雪,毫無動搖之色:“如果這麽想能讓你死前心裏好受點,我不介意承認。”
仇心危被掃中胸口,雖然及時擋住,還是被沖擊得倒飛出去幾步。他偏頭咳了一聲,發狠笑道:“別說大話了,你要是全盛之期,我或許不是對手,但今日究竟誰死誰活,尚未可知——”
他話音剛落,身周忽然亮起一層白光,遲蓮目光一凝,警覺地低頭望向下方,然而一道鬼魅般的影子已逼迫至近前,他甚至沒來得及擡手格擋,就被一記冰锏重重抽飛出去!
他低頭往下方看去,剎那間心涼了半截。
無數銀白光點自伏地跪拜的百姓身上飄了起來,甘露臺下,無形卻又廣闊的靈力暗中湧動,織成一張巨網,将這些散逸的光點網羅住,源源不斷地輸送給天頂中心的仇心危。他身上的光芒愈盛,法力也随之大增,如果說剛才還是與遲蓮堪堪戰成平手,眼下已完全成了淩駕之勢。
遲蓮硬扛了幾下,發現果然接不住,手腕被震得幾乎失去知覺,只得變換路數,轉攻勢為守勢,一邊與仇心危周旋,一邊伺機尋找可以反擊的破綻。
“認輸吧,你沒有勝算了。”
仇心危手中冰锏與遲蓮劍鋒相抵,發出一連串令人心驚的铿锵交擊聲,遲蓮只覺得猶如萬鈞之重當頭壓下,咬牙道:“你在臺下動了什麽手腳?”
仇心危居高臨下,帶着自得而嘲諷地笑意,似乎遲蓮的狼狽是一件多麽值得欣賞的事物:“聽說蒼澤帝君在陣法一道上造詣極高,你跟着他這麽多年,居然沒有學到一星半點。”
“我沒有動太子,為的正是這一刻。”他眼中惡意畢現,輕聲道,“若不是借着他的光,在甘露臺設下法陣,還要讓這麽多人心甘情願的祈求,要廢我好大一番工夫呢。”
遲蓮手腕在重壓下緩緩地沉下一寸,已經到了勉力支應都困難的地步:“原來如此。你用幻術騙太子,騙百姓,假作真神,将凡人願力據為己有……好大的膽子,不怕遭雷劈嗎?”
仇心危仿佛聽到了一個非常好笑的笑話,一寸一寸地逼近他,嗤笑道:“天道幽遠,鬼神茫昧,天族不過是占據了九天高位,就敢自诩上神,腆着臉替天道代言,何其無恥!”他周身光芒暴漲,雙手緊握冰锏猛然發力:“今日便叫你親眼見見,究竟誰才是天地間的真神!”
猶如天降重錘砸向胸口,遲蓮眼前一黑,口噴鮮血,終于到了強弩之末,再難支撐,整個人像一片輕飄飄的紙,被狂風自雲層中吹落。
天地間洶湧川流的靈力、無數螢火般乘風飄起的願力,在這一刻忽然微妙地停滞了。
閉眼下墜的遲蓮沒有覺察,可仇心危那張完美無瑕的臉上卻出現了錯愕的神情。他狐疑地低頭看去,幽碧的眼眸中倒映出一枚杏核大小的銀色光點,随即耳畔傳來了“噗”地一聲輕響。
又過了一瞬,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枚疾如飛彈的銀光正正當當穿過了他的喉頭,而眼前四散噴濺的淡藍液體,其實是他的鮮血。
方才源源不斷送入他體內的願力正在和鮮血一起以瘋狂的速度流失,本來是滋養神靈的陣法,此刻卻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憑空逆轉,成了吸食陣主血肉的天羅地網。
是誰?
遲蓮沒有這樣的本事和時間,可在場除了他和乾聖帝一幹人,還有誰能掙脫他設下的結界、甚至能在他吐露真相後短短片刻就着手破局?如果真有這麽一個厲害人物,為什麽他一直沒注意到,對方又對他了解了多少?
前所未有的悚然攫住了仇心危的神念,他捂住喉頭的破洞,拼着流血也要在滿地東倒西歪的人群中四下逡巡,試圖找出藏在背後的那只黃雀,但由于法力流失得太快,再加上被陣法反噬,施加在所有人身上的困咒馬上就要失效,仇心危權衡再三,最終還是放棄了搜尋,化作一陣灰霧,消失在甘露臺上空。
遲蓮身在半空時就被憑空生出的一大蓬柔韌枝葉接住了,并沒讓他摔在地上。但他被仇心危全力一擊傷得不輕,有一時半刻完全失去了意識,因此也沒看到仇心危逃離的那一幕。等完全清醒過來時,他人已經被惟明從樹上抱了下來,半靠在對方肩上,虛阖着眼睛,聽見惟明正吩咐葉金檀善後:“別管皇帝和承恩侯了,死不了,先用障眼法把皇後屍身遮起來,人馬上就醒了,快!”
“殿下……?”
“你怎麽樣?”惟明有點擔憂,“還能站得起來嗎?”
他注意到遲蓮唇邊血痕猶在,摸出手帕替他擦拭,摁上去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心道這樣會不會太過親昵?但是手都已經伸出去了,再收回來只會更奇怪吧?
惟明硬着頭皮,做好被遲蓮躲開的準備,卻沒想到對方壓根就沒有一點意外,對惟明的靠近毫不設防,甚至還配合着微微擡了下頭。
就好像……就好像他早已對來自某個人的關懷和照顧習以為常。
“沒事,死不了。”遲蓮扶着他的手從地上站起來,“仇心危呢?”
可是、那個人是他嗎?
“逃跑了。”惟明收斂起心底一閃而過的猶疑,簡明扼要地道,“他打傷你之後好像立刻就受傷了,可能是遭雷劈了,留下這一地的爛攤子。”
遲蓮瞥了他一眼,雖然神情仍是冷淡,眼底卻帶起一點不明顯的笑意,順着他的話“嗯”了一聲,溫溫和和地道:“無妨,殿下稍安,我來收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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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