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行藏時(六)
第19章 行藏時(六)
“咦?”惟明左看右看,一頭霧水:“我幻聽了?”
遲蓮道:“不是。”
惟明将信将疑地向他求證:“剛才他是不是喊了你的名字?”
遲蓮嘆氣:“是吧。”
“吓我一跳。”惟明松了口氣,好像整個人都松懈下來似的,開始自來熟地套近乎:“這不純屬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了嗎?誤會,都是誤會,要我說,咱們有什麽話不妨坐下來敞開了說,樹葉樹枝什麽的先都收一收,非要動刀動槍的,多傷感情啊。”
遲蓮:“……”
他冷冷一哂:“我跟一棵樹有什麽可敘舊的?難道每一個知道我名字的人我都得跟他寒暄兩句?”
“好好好,你清高,你了不起。”惟明拿他沒辦法,老好人一樣打圓場,“不好意思,真不是故意瞧不起人,實在是我們遲蓮名氣太盛,想跟他結交的人太多,所以态度難免有些生硬,見諒、見諒……”
遲蓮實在聽不下去,不耐煩地道:“要打便打,別那麽多廢話。”
樹妖終于被他倆的一唱一和煩得受不了了,主動開了口:“在白玉京時常聽人說起仙君,只恨我身份卑微,從來沒有機會和您說上一句話。”
随着他的話音,萬千樹藤卷挾着滾滾黑氣收回到樹身裏,落地化作椿齡觀觀主遲安壽的模樣,他向遲蓮施了一禮:“沒想到竟能在人間相見,真是幸事。”
遲蓮這回是真吃了一驚,心裏微微一沉,問道:“你是從天庭出來的?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遲安壽”幽幽地嘆道:“不瞞仙君,小仙名叫柏華,本是玄澗閣的仙侍,因為有些煉藥的天賦,僥幸被虛合仙君看中,收入碧臺宮做事。”
“我是草木化生的靈物,身份低微,修為弱小,能有這樣的機緣是天大的幸事,本該好好珍惜,可進入碧臺宮後,我方才知道其中艱辛肮髒,根本不是從前所想的那樣。每日裏苛責辱罵都是家常便飯,根本沒有修煉的機會,反而還要每日抽取修為供他們煉制仙藥。稍有反抗忤逆,便會被拉出去抽幹法力打散神魂,再也沒有開口說話的機會。
“與我同時進宮的十幾個仙侍,已經死的就剩我一個了。我也是被逼到了絕路,實在沒有辦法,才橫下心逃出了白玉京,也不知怎麽就來到了人間,剛好落在這座道觀裏,暫借這百年椿樹栖身。”
惟明唏噓道:“紅塵俗世分三六九等,貴賤有如雲泥之別,沒想到仙人竟然也一樣拜高踩低,既然天上地下都是如此,那苦苦追求長生飛升還有什麽意義?”
柏華似乎是被他說中心事,深有同感地點頭。
惟明同情地問:“天界難道沒有人能管嗎?”
柏華慘然道:“從前蒼澤帝君坐鎮天庭時,法度嚴明,九天十地各族無不遵從,不管是誰,在他面前都要夾着尾巴安分守己。可是自從帝君隕落,白玉京大亂,天庭風氣漸變,神君們都只顧為自己謀利,我們這些仙侍修為低微,命又不值錢,就算死了成千上萬,只要上面不追究,也是白死。”
“蒼澤帝君”這個名字觸動了惟明最敏感的那根神經,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朝遲蓮望去,可遲蓮并沒有還以眼神。也許是因為天色太黑,在晦暗的光影中只能勉強勾勒出模糊的輪廓,可在惟明眼中,卻分明烙印着那人寒冰積雪一般平靜到冷漠的神情。
“喊冤叫屈之前,先回答我兩個問題。”
遲蓮橫劍于身前,居高臨下地道:“第一,你說自己誤入人間,寄身在椿樹上,為什麽現在頂着遲安壽的臉?真正的觀主,還有道觀裏的十一個人,他們去哪裏了?”
“第二,若我沒有眼花,你剛才用的沒有一件是仙術,恐怕全是魔族功法,是誰教給你的?”
柏華半邊身體浸在黑夜中,并沒有立即回答他的話。
遲蓮驀地倒轉手腕,長劍斜揮而出,金芒劍氣削鐵如泥,斬斷了不知何時摸到他身後的樹藤:“怎麽,被我說中了?還是覺得反正都已經叛逃天庭,再多犯幾條天規也無所謂了?”
柏華滿面愁雲終于再也維系不住,裂開了一道猙獰的縫隙,雙眼血紅地瞪着遲蓮,卻還在咬着牙繼續演戲:“仙君,你在說什麽?”
“我說,隔着二裏地都能看到你身上的魔氣。”遲蓮冷冷地質問,“教你的人有沒有告訴過你仙人入魔是什麽下場?要麽失去神智淪為連野獸都不如的魔物,要麽被天界誅殺魂飛魄散——你覺得你是哪一種?”
柏華不答,惟明忽然在他身後低低地笑了一聲,有一點看好戲的意味,“真難得,竟然沒被他騙過去。”
遲蓮:“?”
惟明輕巧地道:“他故意賣弄可憐,就是想引起你的憐憫,希望你對他手下留情啊。”
遲蓮:“你這不是挺明白的嗎?怎麽到自己身上就拎不清呢。”
惟明:“?”
他們已經捅破了窗戶紙,柏華意識到事情敗露,再裝可憐也沒用,索性放棄了迂回試探,連嗓音都不再捏着了:“遲蓮仙君,你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今夜算是不巧,你就當我們從未見過,盡可以帶着你的朋友離開,我無意傷害你們二人,也請你不要橫插一手、多管閑事。”
遲蓮面無表情地問:“我剛剛說的話,你是都當耳旁風了嗎?”
柏華道:“什麽意思?”
“仙人入魔,會被天界誅殺、魂飛魄散。”遲蓮長劍一擡,劍尖筆直地對準了柏華咽喉,“你既然認識我,就應該知道,我在降霄宮帝君座下,原本就是幹這個的。”
柏華如同聽到了世上最荒誕不經的笑話,嗤笑一聲,擡高了調門,厲聲道:“遲蓮仙君,我尊稱你一聲仙君只是給你留點臉面,你不會真以為自己還是九天之上的神仙吧?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這裏是人間不是降霄宮,你有什麽資格肅清我?你不過也就是一條死了主子、被人從白玉京裏趕出來的喪家犬罷了!”
這是惟明第二次從別人口中聽到“喪家犬”這個形容。
上一回還是在甘露臺上,仇心危當衆叫破遲蓮的身份。他未曾向任何人提及,心裏卻始終牢牢地記着這句話。除去不願揭人傷疤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不得不承認,這其中也有他自己的部分私心。
但遲蓮只當他是夏天池塘裏青蛙,無論怎麽叫都不為所動:“只要獠牙還在,喪家犬也能咬死人,不信你可以試試看。”
這人純粹是一塊油鹽不進的攔路石,柏華忽然有點理解了天庭內外對遲蓮的風評。他悻悻地瞪着遲蓮,忽然眼珠一轉,換了一種暧昧口氣:“認真論起來,你和我其實是同類,都是草木化生,本來是一樣的卑微,只不過你運氣好,早早被降霄宮收入門下,又得了蒼澤帝君的青眼,才一步登天,得了個仙君的身份。聽說帝君對你的偏心縱容在天庭也是出了名的,連青陽仙尊都要避讓三分。你究竟是怎麽做到的,不如也教教我?”
他以袖掩口,不無惡意地笑道:“啊,我想起來了,都說花精化形多貌美女仙,難道是因為你的姿容,所以帝君才會對你另眼相……”
轟——!!
最後一個字消失在巨大的風聲裏,狂怒劍意悍然橫掃,如烈火海潮般洶湧炸開,帶着不可一世的鋒銳撕開了藤蔓織就的天羅地網。
巨浪之下柏華根本就來不及躲閃,被劍氣當胸掃中撞在樹上,驀然噴出一大口鮮血。
下一刻遲蓮身影憑空閃現,挾着一星寒芒如毒蛇一般無聲無息地從天而降,精準無比地鎖定住了他的右眼,柏華倉皇之下只能狼狽地就地一滾,險險避開要害,然而瞬間只聽“啪嗒”一聲輕響,右肩鮮血狂噴,他的整條手臂被齊根斬斷,滾落在他剛剛站着的地面上。
“遲、蓮——!”
“砰”地一聲巨震,斷裂的右臂爆開散出漫天黑氣,将遲蓮整個人籠罩在其中。柏華趁着這個空檔一骨碌爬起來,一邊死命催動體內藤蔓生長代替右手,一邊甩開剩餘的藤蔓,鋪天蓋地地卷向庭院中的另外一個人。
即便在天道法則下神仙的法力受限,那也畢竟是遲蓮;而惟明雖然左削右砍應對靈活、此刻依舊毫發無傷,他也畢竟只是個脆弱的凡人,只要抓住了遲蓮的軟肋,不怕他不上鈎,主導權就會重新回到柏華手上。
惟明揮動匕首斬斷一浪接一浪的藤蔓,感覺自己快要被樹汁腌入味了。生死關頭處處殺機,他明知道自己此時不該分心,腦子卻不受控制,一直回響着柏華剛才所說的話。
遲蓮曾是蒼澤帝君的心腹,對帝君忠心耿耿,這一點他早已從仇心危口中知曉,他也隐約懷疑過自己得到遲蓮的另眼相待,多半與這位帝君有着脫不開的關系,可他從來沒有往那方面想過二人之間的牽絆。
被柏華指着鼻子罵喪家犬都毫不在意的人,卻會因為對方惡意揣測他與帝君的關系而暴怒。
遲蓮對蒼澤帝君、對惟明自己,究竟是什麽感情呢?
“小心!”
這聲提示已經晚了。惟明腳腕一緊,身體頓時失去平衡,被後面突然竄出來的藤蔓帶倒,緊接着腰上和四肢傳來勒緊的疼痛,視野自上而下颠倒過來,耳邊傳來呼嘯風聲與血液奔流的嗡嗡耳鳴,被倒拎着送到了柏華面前。
無數藤蔓虎視眈眈地張開,柏華臉色慘白地站在庭院當中,半身被血,白發飛舞,右臂已完全被巨大青藤取代,身後簇擁着張揚舞爪的觸手,像一個從地獄裏爬出來的邪神。
他眼裏紅的要沁出血來,臉上卻挂着勝券在握的笑意,笑吟吟地對遲蓮道:“遲蓮,你方才不是問我,這裏的觀主和道士都到哪裏去了嗎?
“看着,我這就替你再演示一次他們的下場。”
青綠藤蔓像活物一樣蠕動絞纏在一起,組成兩人多高的巨型樹藤,朝惟明咧開了血盆大口,植物特有的腥氣混雜着煙塵的味道撲面而來。
他眼中最後看到的,是遲蓮不顧一切劈開攔路黑霧、義無反顧沖向他的身影。
“殿下——!”
作者有話說:
惟明:遲蓮,在和樹妖打架的三十秒裏,你是在想蒼澤帝君清譽受損,還是在想一輩子都要保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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