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幻中身(六)

第31章 幻中身(六)

行途漫長, 足夠惟明把那本冊子和卷宗看上十個來回,還有餘裕叫上随行官員過來一起探讨案情。

此案發生在今年七月十五。梁州舊俗,每年中元節時, 城中都要舉辦盛大的海神祭典。當地人認為人死後魂魄沉在海底, 只有中元這一天, 海神會大開鬼門,屆時海底沉睡的亡人魂魄将乘着海浪歸來, 接受生者的祭拜與供奉,直到天明方歸去。

因此每年臨近中元節,當地人以宗族為群, 提前精心紮好繁複華麗的花船。到中元正日, 各族先推着船于白日繞城游行, 到晚間時, 再将花船放入海中,連帶着各類紙紮的祭品一同焚燒,祈求海神保佑來年風平浪靜, 供奉祖先以保佑宗族興旺發達。

然而今年中元節當夜,祭祀過海神之後,留在海灘上晚走的幾個漁民忽然發現了一艘被風浪推到岸邊擱淺的大船。他們出于好奇, 決定進入船艙內一探究竟,卻發現這艘船上陳設淩亂, 猶如被人洗劫一空,然而船艙各處卻詭異的空無一人, 既沒有血跡, 也沒有打鬥痕跡。漁民們覺得奇怪, 又摸到了下層客艙, 這一次打開一看, 卻徹底被吓了個魂飛魄散——裏面滿滿當當地裝着幾十個人,每一個看上去都栩栩如生,但每一個都徹底死透了。整艘船上,竟然連一個活物都找不到。

此案先報到刑部,由刑部派官員親自前往梁州問案。然而刑部官員在當地整整查了兩個月,最後呈報的結案文書中竟然沒有查出死因,還說死者身份未查清,張貼告示也無人認領,推測他們有可能是海盜,是在海上劫掠造孽太多,引起海神降罪,所以在中元節把他們的魂魄一起收走了。

這份卷宗由刑部轉到大理寺,最後被擱在了惟明的案頭,令端王殿下沉默了足足一盞茶的工夫。

所以說他這回千裏迢迢地跑到梁州查案,并非全出于那些拉拉扯扯的小心思,也是考慮到這個離譜的海神案如果放着不管,恐怕就真的要石沉大海、變成一樁糊塗冤案了。

跟着他出門辦案的官員,一個出自大理寺,是他已經很熟悉的下屬大理寺丞賀觀,這位在遲蓮的冊子上足足占了正反兩頁紙,并不是因為他本人格外出挑,而是他的祖父是不久前才剛剛致仕的左相賀茂義;另一位沈雲山則出自禦史臺——好巧不巧,正是禦史中丞秦慎的學生。

兩人都是青年俊彥,比惟明年紀稍長,對他這個王爺恭敬有加卻不谄媚奉承,惟明有時候能感覺出他們看向自己的眼光裏不約而同地帶着點審視的意味。至于個中緣由也不難理解,無非是奉了長輩尊師之命,來考察他究竟是不是一根足夠堅固、值得托付的樹枝。

數日之後,船行近岸,進入梁州地界。

梁州長史趙廷英親自出城相迎,恭敬地将端王一行接進了梁州刺史府,當晚又召集梁州大小官員,設宴置酒為欽差接風,席間賓主盡歡,其樂融融,接待得十分周到,不管是場面還是禮數上,都挑不出任何差錯。

連惟明心裏都有一點納罕:按理說梁州一地都是康王的勢力,就算惟明以皇子兼欽差的身份到來,他畢竟只是剛見用不久,前程尚未可知,按照人之常情,就算是為了讨好康王,梁州官吏也應該對他們冷淡些,而不是熱情洋溢得像飽受冤屈的老百姓終于等來了青天。

然而他不挑理,趙廷英卻還要先自罰三杯,當着所有人的面,他向惟明深深一揖,懇切地解釋道:“今日都督未能到場,實在怠慢了殿下。近來喬州海寇又有蠢蠢欲動之勢,方都督親自帶兵到前線布防,軍情不容拖延,是以不能前來迎駕。都督命下官等盡心侍奉殿下,待他清剿海寇,得勝而還,必定親自來向殿下謝罪。”

大周西面臨海,依海而建的各州府農漁工商百業興旺,是一塊繁榮富饒卻引人垂涎的肥肉,源源不斷地吸引着異族與海盜們向它伸手。每年夏秋時節,海盜尤為猖獗,各地或由駐軍把守,或組織民兵抵抗,雖時有成效,卻都不長久,終究無法一勞永逸地解決海盜之患,沿海生民更因此而陷于水火之中。

乾聖帝對此頗為頭疼,整個朝廷為此吵翻了天,斟酌許久,最終在五年前任用名将方天寵為梁州刺史,負責梁州海防軍務,蓋因梁州海岸線長而曲折,物阜民豐,同時易攻難守,歷來是遭受海盜劫掠最嚴重的一城。

方天寵原本是神武大将軍衛辰吾的部下,衛辰吾病逝後,他先是在北境主持過一段時間的軍務,後來轉調梁州,便盡心訓練水軍,擴充兵員,整頓防務,幾年下來,竟頗見成效,接連取得幾場大勝。乾聖帝總算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希望,在朝臣舉薦下,又為他加西海都督,命他總督陳州、梁州、喬州三地海防事務。

這樣一位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連乾聖帝都得給他三分好臉色,何況惟明。他擺了擺手,也不在意,随和地道:“方都督在前線沖鋒殺敵,為國盡忠,何罪之有?本王合該敬他才是。待都督大勝,少不得還要借趙長史的好酒,為他好好慶功。”

趙廷英見他如此上道,态度越發和順殷勤。待酒過三巡,衆人都帶了三四分醉意,惟明将酒杯一撂,貌似有點上頭,懶洋洋地問道:“趙長史,來給本王講講,你們這個海神案……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趙廷英恍惚着醉眼,愁眉苦臉地嘆氣:“殿下明鑒,下官活了四十年,真是頭一次見到如此驚世駭俗之事,說出來只怕殿下都覺得是下官酒後胡言……可這事千真萬确,就發生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

惟明道:“你且說來聽聽。”

趙廷英傾身湊近惟明些許,神神叨叨地低聲道:“殿下,你相信這世上有妖怪嗎?”

惟明:“……”

他幹笑兩聲,明顯是一個字都不相信的樣子,嘴上卻道:“趙大人繼續,妖怪怎麽了?”

趙廷英“啪”地一拍大腿,震聲道:“海神案根本就不是尋常兇徒所為,而是妖怪吃人啊!”

惟明:“……你有什麽證據?”

“就是因為沒有證據——根本就找不到證據!”趙廷英道,“就算是海盜殺人,還有個紅刀子進白刀子出,只要是人做的事總會留下痕跡,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可是死的那些人身上沒有痕跡,算上從縣裏借的十個仵作,翻來覆去驗了整整三天!連頭發絲和腳趾甲都沒有放過,驗到屍體都臭了,還是沒弄清楚這些人是怎麽死的。”

“身份呢,找不到死因總能找到身份吧?”惟明問,“一群大活人失蹤,不可能不引起注意。”

“誰說不是呢。”趙廷英嘆道,“三個畫工晝夜趕工,繪出人像滿城張貼,挨家挨戶地詢問消息,大海撈針也就是這麽個撈法了,可愣是一個也沒有問出來。”

惟明道:“那麽那艘幽靈船呢?船上總有些痕跡可以追溯。”

趙廷英喝了口酒壓驚,心有餘悸地道:“出了這麽邪門的事,下官如何敢耽擱,立刻派人快馬傳信給都督大人,請他老人家調兵圍住了那艘鬼船,任何閑雜人等不得靠近。”

“哦?”惟明拈着酒杯,卻沒有入口,仿佛只是藉由這個動作在思考,嘴角玩味地一翹,“報給了方都督?”

趙廷英賠笑道:“殿下明鑒,方都督總攬三州海防,兼領着梁州刺史一職,正是梁州城的父母官,治下出了這等大事,又怎能不立即報給他老人家知曉呢?”

“趙長史考慮得沒錯,”惟明贊成道,“方都督雖是刺史,想必忙于軍務,梁州城一應事務都是由長史代理,這些年想必十分辛苦吧?”

趙廷英忙恭謙地道:“為國分憂,豈敢言苦。”

惟明道:“那些發現鬼船的漁民現在何處?明日有空,剛好和他們聊聊。”

趙廷英這次卻沒有立刻接上他的話,臉上凝出一個十分難看的苦笑。

惟明直覺不妙:“怎麽了?”

“殿下,那些人……恐怕不好見了,”他苦哈哈地道,“全部溺水身亡,無一幸免。”

惟明悚然一驚:“都死了?為什麽刑部傳上來的卷宗上沒有提過這事?”

趙廷英道:“那些人自從上了鬼船後,神智就不大清醒,每天不是對着天頂自言自語,就是瘋了一樣大喊有鬼,刑部大人問案時他們已經連人都認不得了,稀裏糊塗的也說不出什麽來。九月十三那天下大雨,有人說看見他們往海邊去了,好不容易等到雨停,他們家人再去找時,就只找到了浮在海裏的屍體。”

很難形容惟明此刻是什麽心情,就猶如被一整顆鵝卵石噎住,吐不出、嚼不爛又咽不下去。趙廷英觑着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又略帶試探地勸道:“殿下,真的不是下官不用心,憑空捏造些神神鬼鬼的說辭來給自己推脫。這個案子實在是太蹊跷了,根本不像是人力所能為。連衙役們都不敢查下去了,住在海邊的哪個不信鬼神,萬一真是妖怪作祟呢?”

“嗯,”惟明點點頭,善解人意地道,“我知道,這案子确實透着一股不對勁。”

趙廷英聽他如此說,霎時眉頭一松,結果緊接着就聽惟明繼續道:“不過沒關系,本王之前就是修仙的。”

他垂眸看向手中酒杯,帶着一點冷冷的笑意,不疾不徐地而不容置疑地說:“捉鬼驅邪這種事,我最擅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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