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幻中身(八)

第33章 幻中身(八)

歸珩雖然被他誇了, 但莫名地高興不起來,總覺得自己其實是好端端地走在路上被踢了一腳。

惟明回身向樓上走去:“這艘船不論裏外都沒有标記,連個看得出來歷的物件也找不到, 我最初還以為是遭受劫掠所致, 但現在看來, 很有可能是先入為主了。”

歸珩迷茫道:“什麽意思?”

“就是說這艘船有可能真的是一艘‘鬼船’。”惟明道,“沿海州縣有時候會有一些關于‘鬼船’的傳言, 是說一些商船無字無號,像幽靈一樣往來于諸國之間,做些見不得光的生意, 比如走私金銀兵器鹽鐵, 或者略買婦女人口之類。”

“官府不管嗎?”歸珩道, “他們在海上來來去去, 海盜為什麽不打劫他們?”

歸珩作為高居九重天之上的神仙,天生就是俯瞰衆生的視角,有時候見事透徹、甚至能比惟明先一步跳出盲區之外;但有時又會因為缺乏常識而顯得目無下塵, 像那種會說出“何不食肉糜”的混賬。

惟明無奈地站住了腳,苦笑道:“仙君,這還猜不出嗎?沒有官府默許, 官營鹽鐵怎麽能到他們手裏?沒有他們走私,海盜造反的兵器又從何處來?”

“……”

歸珩嘀咕道:“凡人太可怕了……那照殿下的說法, 梁州官府也參與了嗎?”

“光憑一艘擱淺的船,還不能斷定梁州官員牽涉其中。”惟明道, “如今這案子有兩條線, 一是船中屍首的身份, 包括這艘船的來歷, 如果我們的推斷沒錯, 那些屍首并非大周人,而是外邦人的話,恐怕很難查出下文,追究他們的死因也是困難重重,這條線基本上已經斷了。”

“二是田有餘等人的死因,我們已經抓到了一點線頭,順着追查下去不一定會有收獲,但一定會驚動這張蛛網最中心的怪物。”

“只要它按捺不住,動彈一下,我們的機會就來了。”

當夜。

義莊內陰風陣陣,兩道人影翻過院牆,輕盈無聲地落在地上,其中一個劃着了手中的火折子,兩人借着微弱搖曳的火光照亮,輕車熟路摸進了停屍的廂房。

一雙手輕輕拉開了田有餘的屍身上蓋着的白布,另一個人在門口望了一圈風,随手下了個禁制,這才敢放開聲音抱怨:“我說殿下,就非得大半夜來這種陰森森的地方嗎?”

火折子移向桌子上的油燈,燈光亮起,赫然是一身黑衣勁裝的惟明:“廢話,難道你要大白天當着那麽多凡人的面給屍體施法嗎?”

歸珩理了理衣裳,很有神仙派頭地道:“先說好,人死之後三魂七魄離體,其中魂魄去往地府,等待轉世輪回,記憶則歸于天地,化為天道的一部分,他都死了好幾天了,就算是有複現之術,也不能保證他的記憶還留在身體裏。”

惟明道:“沒事,先試一試,有一點也比沒有強。”

歸珩道:“那殿下先閃開,離我遠點……也別站我對面!”

惟明被他攆出二裏地開外,迷惑道:“你施個法要起這麽大的陣仗嗎?到底是法術特別複雜還是你水平不行?”

歸珩怒道:“我水平沒有問題!但是你別站在旁邊盯着我看行不行,會影響我發揮!”

惟明:“……”

這逆子真是沒救了。

歸珩憋着一口氣,雙手速度極快地掐了個複雜的法訣,掌心凝成一團青光,飛向田有餘額頭正上方,淡淡的光暈籠罩了他身體每一寸骨肉,喚起絲絲縷縷帶着黑紫氣的細線,都像有生命一般被吸引,搖曳飛入光團之中。

随着細線注入愈多,青光逐漸染上了其他顏色,在半空中延展變化,幻化成一面巨大的光鏡,黑氣在鏡中凝聚飛散,漸濃漸淡,最終呈現為如真實一般鮮活生動的影像。

歸珩抹了一把額頭上并不存在的汗,悄悄地松了口氣,假裝很稀松平常地說:“還算走運,他的記憶沒有完全消散。”

惟明但笑不語,給他鼓了鼓掌。

鏡中倒映出滿城燈花,百姓們熱熱鬧鬧地簇擁着花船入水,恰好就是他們要找的中元節那一晚。

惟明和歸珩在鏡外,懷着難言的複雜心情,與三個月前的鏡中人一道,目送着十幾團巨大而鮮明的火焰向順水向遠空飄去,直至光芒被漆黑的地平線吞沒。

大部分人看完放花船就各回各家了,海灘上只剩稀稀拉拉的十幾個人留下收拾殘局,正哈欠連天困得雙眼朦胧時,田有餘忽然指着遠處道:“那是什麽?”

幾個人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嘲笑道:“老田,你困迷了眼了!那還能是什麽?當然是花船了!”

田有餘揉了揉眼睛,用力地看了一會兒,懷疑道:“不對,那光看着怪瘆人的,花船哪是這個顏色?我怎麽看着像艘大船呢。”

衆人被他說的後脊發冷,一邊大聲罵人一邊互相推搡着蹚進海水裏,過了一會兒,果然見海面顯現出一艘大船漆黑的輪廓。詭異的是那船通體漆黑,艙中既無燈火,也無人語,甲板上更是不見人影,只在桅杆上挂了一盞鬼火似的青瑩瑩的燈籠,等海浪把船推到岸邊,不知從哪裏刮來一陣陰風,“呼”地一下子将那點燈火也吹熄了。

一群漢子你看我、我看你,心裏直打鼓,湊在一起商議。田有餘低聲道:“今日中元,咱們別是撞見不吉利的東西了。不如就先讓它擱淺在這兒,等明天禀報給官府,叫官府派差役來查看。”

另一個人卻道:“這船也沒個旗號标記,又被風浪打壞了,說不定是官軍剿滅海盜後抛在海上的敗船,裏頭或許還有些值錢的東西,既然叫咱們遇見了,合該是先祖賜下的機緣,怎麽能輕易交給官差呢?”

這群人都是以捕魚或做雜工為業,家中勉強得個溫飽,聽了這話,誰不動心?當下便壯起膽子,朝那大船拜了三拜,點起幾只燈籠,順着船舷爬上了甲板。

那船上黑漆漆的,活像深海巨魚張大的嘴,幾個人舉着燈籠小心翼翼地摸索,依次進入客艙,見左右各有三四間房,便分頭推門而入。

田有餘進入的這間屋子陳設精細富麗,桌上還有翻了一半的書,他不認得字,匆匆一瞥,只看得出不是大周文字。惟明在鏡外卻眉梢一動,輕聲道:“是齊雲的文字。”

船上并沒有遭到攻擊的跡象,就好像此間主人只是随便出去了一下,卻從此再也沒有回來。田有餘不敢亂動東西,只四處開了幾個箱櫃,找到些紙筆書本之類的東西,并無金銀財物。他畢竟是做賊心虛,在這裏待得越久心裏越發毛,忍不住自語道:“不對勁,這鬼地方不對勁,快走吧!”

他關好櫃子的門,正要出去,外面突然傳來另一個同伴的大叫:“有了!”

田有餘匆匆推門而出,只見那人從走廊另一端狂奔過來,手裏舉着個做工精細的黑色木質盒子:“都來看看!”

漁民們把燈湊到一起,将中間一塊地方照得雪亮。那人手中舉着個銅質燭臺,幾下砸開了上頭的小索,就着燈光輕輕掀開了盒蓋。

剎那間光華燦爛,所有人只覺眼前一花,齊齊被晃住了眼,定睛看去,裏面赫然是一匣子拇指肚那麽大的珍珠,還有一疊直徑足有三寸的金餅!

“發了……”

“這下子徹底發了!”

一瞬間,不管是妖魔鬼怪還是海神先祖,在真金白銀面前都得先讓一讓,連田有餘的腿肚子都不哆嗦了,抖着手抓了一顆珠子在手中用力摩挲,聲音裏俨然已帶了哭腔:“來對了,咱們真是來對了!”

那人順手一撥,将珍珠從他手中扒拉走,沖他呲牙一笑,那笑容裏滿是說不出的瘋狂:“都去找!每個屋都別放過,仔仔細細地翻!”

“先到先得,誰找到就是誰的!能拿多少就拿多少!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銅爐繡被、細瓷杯盞……此刻全被胡亂掀翻在地,有了那一匣子珠玉在前,田有餘再也不把這點雞零狗碎的東西放在眼裏了,卯足了勁翻找箱籠暗格,把整床被褥都掀開,每塊床板都仔細敲過去,竟然還真叫他在床頭發現了一塊活動的木板。

暗格裏零零散散地放着幾張銀票,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紅色漆盒,四角包着銅花,盒周以螺钿拼嵌出精細的花樣,頂部則用整塊圓形碧玉雕刻出了飛鳥形狀的圖樣。

鏡外,惟明和歸珩同時一敲掌心:“原來是這個!”

正是他們白日裏在田有餘屍身上看到的那個花紋!

田有餘沒見過什麽奇珍異寶,連這盒子怎麽打開都不知道,但是他知道這一定是好東西,于是扯了塊簾帳将盒子囫囵一包,鼓鼓囊囊地塞進了懷中。

過了大半個時辰,衆人再度聚在甲板上,每個人都是一頭熱汗,眼中精光亮得懾人,有人提議道:“這回該走了吧,要是被人發現,可不好說。”

田有餘卻道:“先慢着,上面這一層都是住客的,下邊還有貨艙才對,要不要去看一眼?”

若這艘船真的原本屬于四處劫掠的海盜,那麽底下的貨艙裏一定藏着更多的財寶才對。眼下到手的這些東西足夠他們幾十年吃穿不愁,可如果真能得到海盜的財寶,那他們就能徹底翻身,連子孫後代也要受用不盡。

幾人對望一眼,已經被熱血沖昏了頭,連帶着膽子也壯了起來,不光不覺得這是艘陰森的鬼船,反而覺得它渾身都在散發金光。

摸到貨艙入口,一扇厚重木門上橫七豎八地纏了好幾道鐵鏈,末端墜着一把沉重的黃銅大鎖。衆人見它這麽嚴防死守,心中期待愈加高漲,也沒有那個耐心找鑰匙,直接從雜物堆裏翻出一把斧子,掄起來就是一陣“砰砰”亂砍!

“嗆啷”一聲,鎖鏈斷了。

田有餘走上前,手指深深叩住把手,緊張地咽了口口水,四下看了一遭,沉聲道:“我開了。”

那道門是往外拉的,并不難開,他甚至覺得自己沒用什麽力氣,只是輕輕一拉,那門就自己帶着一股力道滑開了。

門扇擦過他的鼻尖,緊接着一個半軟不硬的東西“砰”地砸在他的腳面上。

田有餘一低頭,對上了一張直勾勾盯着他的慘白的臉。

“救、救……”

他聽見同伴牙齒打戰的聲音,擡頭看去,等他意識到自己正面對着什麽,想轉身逃走當做什麽都沒看見已經來不及了。

整整一個船艙,裏面裝的全是面容宛然如生、雙眼圓睜,卻一丁點氣息也沒有的屍體。

“啊————”

慘叫聲響徹了深夜的海面。

作者有話說:

惟明,一款在探案中也不忘檢查孩子作業的老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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