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

自從張良的真實身份被他自己不小心曝出來之後，他就被幽禁了——這是蒙毅強烈要求的，他認為張良已經不适合再繼續留在小骊珠的身邊了，必須得控制他的自由，嚴密看管起來。

小骊珠也沒有拒絕，畢竟她不忍心殺了他而已，不至于不忍心幽禁他的。

而張良自從被幽禁之後，倒是沒有什麽忐忑不安的，心情反而平靜和放松了許多。

實不相瞞，雖然這次自曝身份完全在張良的計劃之外，但是他不得不說，這對他來說也不算是壞事。

至少誤打誤撞的讓張良可以不用再繼續在小骊珠面前演戲了。

在被幽禁的這段時間，除了失去自由和沒法知道外界的信息之外，張良并沒有受到任何苛待，所以等小骊珠來到關押張良的院子再見到他的時候，他不僅沒瘦，甚至還胖了一些。

至少下巴都圓潤了不少。

“許久沒見了，長公主。”張良有些意外小骊珠今天會來見他，但是他不得不承認，見到她，他還是挺開心的，他道，“看來沛縣的事情一切進展得很順利了。”

要不然她也不會有時間來見他。

“那當然是很順利了。”小骊珠說，“你以為我就只有你這麽一個可用之人嗎？”

雖然小骊珠的話帶着刺，但是張良依然面不改色的：“自然不是了，長公主想要用人，身邊自然多的是可用之人。”

“少說這些客套話了。”小骊珠對張良道，“我今天來呢，是想要告訴你一個消息，那就是我爹來沛縣了。”

她爹？

那不就是嬴政那個暴君嗎？

張良看向小骊珠，問她：“所以長公主是看在我們昔日相識一場的份上，特意來見我最後一面？”

Advertisement

“又想套我的話？”小骊珠被張良氣得忍不住丢給他一個白眼，“我們真想讓你死的話，還在你身上浪費那麽多糧食？”

看到小姑娘這個樣子，張良反倒是笑了。

确實，從每天都充足的夥食中張良看得出來他們确實是想留他一命，至少小骊珠是這麽想的。

但是張良也知道，他刺殺始皇帝是大罪，他如果逃亡在外的話，那麽他們說不定拿他沒辦法，可偏偏張良現在落到了他們的手裏，他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的話，只怕沒那麽容易。

“所以長公主今日來，不是來見我最後一面，而是想來勸我歸順大秦的？”張良又問。

小骊珠沒有回答張良的問題，而是反過來問他：“你現在還想着反秦複韓？”

“是。”張良點點頭，并沒有否認。

“那你覺得你成功的可能性大嗎？”小骊珠又問。

這次張良沒有直接回答了，他道：“總要試一試才知道成功的可能性大不大的。”

“是這個道理。”小骊珠點點頭，然後她道，“其實有一個問題我老早就想問你了。”

“什麽？”

“你要反秦複韓嘛，那你究竟是在為誰而反秦複韓？”小骊珠是真的很好奇，“是為了你們張氏一族嗎？還是為了你們的舊主？又或者說是為了從前的韓國黔首？”

小姑娘不用張良回答，她自己就自顧自的往下說道，“如果說你是想恢複你們張氏一族的榮光嘛，完全可以投靠我爹，在大秦發光發熱，建功立業，有本事的話不是一樣能夠位極人臣，光耀門楣嗎？”

“如果說是為了你們昔日的舊主，那我就奇了怪了，你不是應該去對付那些韓國的舊貴族麽？當年韓國滅亡後，韓廢王只是被我爹軟禁在陳縣而已，并沒有要他的命，雖然他最後還是死了，但是他是怎麽死的，我想你應該不會不知道吧？”

“要不是韓國的舊貴族私自在新鄭反動叛亂，我爹也不會為了根除禍根而處死韓廢王。”

“講真的，我要是韓廢王的話我都得謝謝那些舊貴族的全家了，閻王要他五更死，他們三更就把他送到閻王面前。”

“怎麽，怕韓廢王不認路，還是想幫他在閻王爺面前留個好印象啊？”

“最後如果說是為了從前的韓國黔首的話，你确定他們都願意反秦複韓嗎？或者說你敢說從前的韓國對那些黔首真的有那麽好，好到他們願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豁出去跟你一塊反秦複韓嗎？”

張良并沒有回答小骊珠的問題，而是道：“長公主你曾說大統一已經成為歷史發展的主流趨勢，我姑且不反駁它是對的還是錯的，我只知道昔日秦王先後滅韓、趙、魏、楚、燕、齊，花了十年時間統一了六國，結束了七國多年來的動蕩和戰亂。”

“期間死傷無數，黔首民不聊生。”

“而如今秦皇已經統一六國有十二年之久，也就是說動蕩和戰亂已經結束了十二年，可繁重的徭役、沉重的賦稅以及嚴酷的刑罰依然讓黔首深陷水深火熱之中，以至于民間都怨聲載道。”

“是，我不敢說從前的韓國對黔首們有多好，可是難道秦皇就敢說他對黔首們就無愧于心嗎？”

“男子力耕不足糧饷，女子紡績不足衣服。竭天下之資財以奉其政，猶未足以澹其欲也⑴。正是因為秦皇的好大喜功，濫用民力，以至于如今的黔首們依然食不果腹，衣不蔽體。”

“此等暴君，叫人如何心悅誠服？”

張良以為自己這麽說，小骊珠聽了之後要麽啞口無言，要麽與他據理力争，但是他怎麽也沒想到，小姑娘的反應竟然是——

“确實。”小骊珠認同地點點頭。

張良：“……？？？”

“聽你這麽說，我爹确實是很難讓人對他心悅誠服。”小骊珠怕張良沒聽明白，還特意把話說得更直白一些，直白到張良聽了都有點懷疑她是不是有點被氣糊塗了？

畢竟小姑娘平時有多護着始皇帝，張良是知道的。

“但是殺了我爹，你覺得會憑空掉一個明君下來嗎？”小骊珠一句話直接問倒了張良。

“不會，只會天下大亂，百姓再次受苦，因為我爹才是大秦的頂梁柱，定海神針，只有他還活着，天底下的魑魅魍魉才不敢放肆。”

“而我敢說，除了我爹之外，無人鎮得住這些魑魅魍魉。”小骊珠說，“既然如此，那麽為什麽要殺我爹而不是輔佐我爹呢？”

“都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是吧？我爹之前确實是幹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這些我替他認了，但是沒有人不會犯錯吧？憑什麽別人犯錯就有改正的機會，我爹卻沒有呢？”

“你不能用老眼光去看待我爹，現在他已經停止修建阿房宮，開始關心黔首的溫飽，高産量的小麥種子你知道吧？高産量的玉米種子你也知道吧？我爹都決定讓黔首們先享受高産量糧食的福利，而不是将它們當做獎賞賜給朝中的文武百官和一些不愁吃不愁穿的貴族們。”

“甚至有了更先進的煉鐵技術之後，他也選擇了将第一批生鐵投入到農具上，讓黔首們農作時能夠更省時省力。”

“更先進的煉鐵技術？”張良看向小骊珠，這件事他确實不知道。

這也不奇怪，別說是張良了，為了避免走漏風聲，當時朝中許多的大臣也不知道呢。

“是。”小骊珠點點頭，“我們已經得到了一種全新的煉鐵技術，我的寶劍就是用新的煉鐵技術煉制出來的生鐵打造而成的。”

張良不僅見過小骊珠的寶劍，還嘗試過它的鋒利程度了，自然知道一般的鐵劍和它之間有多大的差距。

張良原本想着那把寶劍應該是始皇帝從哪兒意外得來的，因為符合小骊珠的年紀特意賞她的。

可是現在聽小骊珠這麽一說，敢情她那把寶劍并非是世上獨有，而是只要大秦想，他們就可以打造出無數把和小骊珠的寶劍一樣鋒利的兵器？

而始皇帝得到這樣的煉鐵技術，竟然沒有第一時間給大秦的士兵換裝備，而是先用在了黔首們身上？

這有點出乎張良的意料了。

他沒有懷疑小骊珠是在騙他，因為除非他們打算一輩子将他幽禁在這兒，否則的話只要他一出門，他就能知道小骊珠是不是在撒謊的。

“我爹這麽做，你敢說他不是改過自新，心系黔首嗎？”小骊珠問他。

張良……張良就算再不喜歡始皇帝，他這會兒也說不出一句“不是”，但是讓他說一句“是”吧，他也說不出來。

好在這個時候的小骊珠善解人意，倒也沒有強逼着張良說那一句“是”，而是繼續道：“既然我爹現在都改過自新，心系黔首了，那麽六國餘孽如果不是為了一己之私，而是真的為了天底下的黔首們的話，那麽不是應該站出來，團結起來輔佐我爹嗎？”

張良看了小骊珠一眼：“你這是在點我？”

“不。”小骊珠搖搖頭，“我這是在點項氏叔侄，我雖然不知道你究竟為了什麽反秦複韓，但是我知道他們肯定不是為了老楚人。”

這點張良無法反駁，因為他當初沒有一口答應項梁和他們裏應外合搶走那一批玉米種子，就是因為他意識到他和他們似乎并不是一路人。

雖然他們都有共同的一個目标，那就是反秦。

“而且同樣是反秦分子，但是你比他們叔侄可有品得多了。”小骊珠道。

張良忍不住笑了一下：“那……多謝誇獎？”

“不客氣。”小骊珠擺擺手，然後道，“我也只是在實話實說而已。”

聽完小骊珠長篇大論地說了那麽多關于始皇帝的好話，張良問她：“所以你确實是來勸我歸順大秦的？”

張良從未想過歸順大秦，至少半年前是絕對沒有的，不僅僅因為國仇家恨，更因為這些年他在民間是親眼見到黎民百姓在過着什麽樣的生活的。

在那樣的情況下，張良有可能歸順大秦，為始皇帝效命嗎？

沒可能，完全沒可能。

從張良散盡家財以求刺秦者，以及張良親身和倉海力士一同出現在刺殺現場這兩件事就可以看得出來，張良骨子裏是不僅僅有固執不怕死的一面，更有無所畏懼的俠骨之風。

要知道在張良之前，從未出現過雇主和刺客同時出現在刺殺現場的事情。

正是因為張良這樣的性格，所以他從來沒想過為大秦效力；更因為始皇帝的作風以及大秦如今的現狀，張良更是篤信圮上老人所說之話并非虛言。

大秦的天下總會走向崩潰大亂。

可是自從張良去年現身鹹陽之後，一切的事情似乎都開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始皇帝下旨暫停修建阿房宮，鹹陽突然出現了高産量的小麥種子，省時省力的犁壁，還有愛民如子的小骊珠，養牛達人的楊戬（楊戬：？？？），堪稱神馬的踏雪，同樣高産量的玉米種子，現在甚至還有更新更先進的煉鐵技術……

這大半年來在大秦出現的人和物都讓張良敏銳地意識到事情的發展走向似乎和他之前所篤定的那樣發生了偏離，而這樣的偏離還偏偏讓張良無法說是一件壞事。

因為這些人和物的出現，确實是有利于黎民百姓，當然了，也同樣有利于大秦江山。

張良确實想要為韓國、為張家報仇雪恨，但是這不代表他會拿黎民百姓作為犧牲品。

所以如果換做半年前，有人明知道他的身份卻在他面前勸他歸順大秦，為始皇帝效命的話，那麽張良拂袖而去都算輕的了，說不定他還會動手直接把對方給打出去。

但是現在張良的想法也如這大半年的大秦一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樣的變化甚至動搖了他那顆想要反秦複韓的心。

所以小骊珠現在想要勸他的話，那他……

“不是啊。”小骊珠搖搖頭。

張良：“……？？？”

“我剛剛沒說嗎？”小骊珠開口道，“我不是來勸你歸順大秦的，我是來放你走的。”

張良：“……？？？？？？”

不是。

等等……

她是來放他走而不是勸他歸順大秦的？

張良看向小骊珠：“你說的是真的？”

“那我還能撒謊不成？”小骊珠一臉認真地道。

按理來說小姑娘确實不太可能在這件事情上面撒謊，而且張良看她臉上的表情，也确實是找不出一絲開玩笑的痕跡。

但是他怎麽覺得那麽不真實呢？

張良又問：“這是你自己的決定嗎？”

“其實你是想問我爹是不是也同意放你走吧？”小骊珠卻明白張良的意思，對他道，“放心吧，我爹也是同意的。”

“再說了，我爹要是不同意的話，我還能放你走嗎？”

張良想了想，确實是不能，但是這樣一來，張良更加覺得不真實了。

“那你剛剛跟我說那麽多做什麽？”張良一時之間有種自作多情的尴尬。

他原本以為小骊珠他們在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時欣賞他，甚至想要拉攏他，在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之後沒有立即殺了他，而依然留住他的小命是為了讓他歸順大秦的。

結果小骊珠現在卻告訴他——

她、或者說他們根本沒有這個意思？

小骊珠眨了眨眼睛，一臉無辜地道：“我們認識了這麽久，現在要放你走了，臨走前跟你多聊幾句不行嗎？”

張良：“……”

倒也不是不行。

沒辦法跟小骊珠計較的張良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氣，他問：“那你不早說你今天來是放我走的？”

“我怕我說早了，你都沒心思再聽我說啦。”小骊珠振振有詞的，張良……張良無話可說。

“我們現在一別，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面，或者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再見面啦，所以有些話我不能憋在心裏不說，也不能讓你就這麽帶着對我爹的偏見離開。”

小骊珠仰着小腦袋看了張良一眼，然後對他道，“現在該說的我都說完了，走吧，我送你離開。”

說完，小姑娘率先轉身往外走。

聽到小骊珠的話，張良的心中有些郁悶，倒也不是因為他的自作多情，而是因為小姑娘說他們這輩子或許都沒有機會再見面了。

跟着小骊珠走到宅邸的大門口，還沒踏出大門，張良就低頭問小姑娘：“真的放我走？”

“還能騙你不成？”小骊珠朝文娥招招手，從她手裏接過一個包袱後交給張良，“喏，這是給你準備的，裏面除了給你準備了盤纏之外，還有你的私人物品。”

“對了，我爹也已經下旨撤銷你的通緝令了，所以以後你不用再說你叫房複啦，跟別人做介紹的時候直接上你的真名吧。”

“你那張讓人造假的傳我已經讓人銷毀了，給你準備了一份新的，已經寫上你的真名啦。”

“門外還給你準備了一匹馬，省得你走斷腳都沒走出沛縣。”

交代完一切之後，小骊珠就把張良往外推，然後朝他揮揮手，“你走吧，珍重。”

抱着包袱站在宅邸門口的張良定定地看了小骊珠一會兒，最終還是背起包袱轉身離開了。

“公主，就這麽放他離開嗎？”文娥出聲問道，她已經知道了小骊珠為什麽不直接殺了張良的原因了。

“沒事。”小骊珠說，“他會回來的。”

文娥不解，但是見小骊珠沒有要解釋的意思，她也就沒有再問了。

而另一邊，從宅邸離開的張良雖然重獲自由身了，但是卻沒有快馬加鞭的直接離開沛縣。

張良沒有忘記自己當初為什麽會答應小骊珠給她當門客的。

當時的他大概怎麽也沒想到自己這次來沛縣，還沒有來得及搞清楚究竟是什麽讓他心心念念，第二天他就因為身份暴露而被幽禁了。

如今他既然重獲自由了，那麽張良覺得自己當然得好好地走一走沛縣了，同時再去驗證一下小骊珠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張良在逃亡的這些年，其實見過了太多的民間疾苦了，哪怕他沒有來過沛縣，但是他想沛縣當地的黔首和別的地方的黔首大概是沒有什麽區別的。

一樣被沉重的賦稅，繁重的徭役以及嚴酷的刑罰給壓得喘不過氣，仿佛人生都見不到希望了。

但是等他真的來到田間地頭的時候，卻發現這裏一片生機勃勃。

也是，沛縣的黔首和別的地方的黔首不一樣，他們現在有了高産量的玉米種子，自然是覺得未來有希望了。

還有他們手裏的鐵農具……

張良不僅親眼見過，還上前詢問正在歇息的老農能否讓他看看他的農具。

“想看看？”老農道，“當然沒問題了，随便看，随便看。”

張良雖然沒有下過地，但是他見過以往那些農夫們耕田時用到的鐵農具是怎麽樣的，和現在這個相比，簡直差遠了。

“老人家，你這農具是從何而來的？”張良詢問。

見張良身上還背着包袱，老農道：“先生是從外地來的吧？那就難怪你不知道了，我們現在用的農具可都是陛下讓人給我們送來的，長公主還說了，這第一批新的鐵農具都讓我們先用，不讓那些有權有勢的人沾手呢。”

“有些這些新的鐵農具，你們幹活是不是省時省力了許多？”張良問。

“那可不。”老農說，“要不然我老頭子這會兒也不能坐下休息啊。”

張良将手裏的鐵農具還回給老農：“叨擾了。”

“沒事沒事。”老農笑着擺擺手，臉上的每一條皺紋在這一刻似乎都無比的舒展，透着一股子輕快勁兒。

張良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基本上可以确定小骊珠真的沒有騙他——

大秦真的又有了更新，更先進的煉鐵技術。

而始皇帝也确實是将這份技術用在了黔首們的身上。

張良沒打算今天就離開沛縣，所以見天色漸晚，他就先去找了一家客舍。

正當張良拿出自己的傳給店家證明身份的時候，就聽到身後有人道：“你們看到城門口貼的告示了嗎？”

“沒有。”

“告示上說撤銷了張良的通緝令。”

張良聽到這兒，放心的将自己的傳交給了店家，身後的人還在繼續說，“看來陛下還真的是仁義啊，張良犯下了殺頭大罪，陛下說赦免他就赦免他。”

“我聽說張良感念陛下的仁義，打算棄暗投明，主動請求留在陛下身邊為他做事。”

張良：“……？”

“我又聽說陛下答應了，允許他為大秦效力。”

張良：“……？？”

“我還聽說張良感激陛下不計前嫌，又後悔自己有眼無珠，為幫陛下洗清罵名，正準備潛心寫一篇巨作來贊美陛下呢。”

張良：“……？？？？？？”

張良：他究竟是聽誰說的？我不是我沒有你別瞎說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今天更新晚了一丢丢~

⑴：出自：《漢書·志·食貨志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