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論生死何去何從

第35章 論生死何去何從

蔣府女眷聽到蔣善仁大張旗鼓去顧府送信物的消息都震驚萬分。她們尚沒讨論出章法來, 萬萬沒想到蔣善仁居然先行一步。

“難道公爹已經應允仁哥兒了?”蔣趙氏最為失魂落魄,一時竟有些恍惚。她的使女良辰連忙扶穩蔣趙氏。蔣老夫人神『色』肅穆地搖了搖頭:“你公爹我知道,我們于此相商,他必不會把偃月刀給仁哥兒。”

“那是 是仁哥兒自個兒 自個兒 ”蔣趙氏聲音哽咽, 一掩袖,不再說話。蔣錢氏和宜安長公主對視一眼,皆無聲嘆息。

方才相商, 蔣趙氏雖有猶疑,但是明顯傾向于退婚。這也無甚,放在當今那一處,男方私下裏平平和和地退婚, 已經算得上是仁至義盡了。可是如今蔣善仁拿別的東西也就罷了, 居然拿了蔣老太爺的偃月刀做信物,這事可就算是板上釘釘了。她們總不能對外說,是蔣善仁偷了長輩的寶刀吧!

“仁哥兒大了。”蔣老夫人嘆了口氣, 疲倦地揮了揮手:“這事就依他的主意來。”蔣老夫人蓋棺定論, 将這事徹底定了下來。既然蔣善仁要與這世道抗衡,那便由得他去吧。

兒大不由娘,除了鼎力支持, 娘又能何為呢?蔣趙氏咬咬牙,抹了把淚, 又顯現出當家主母的氣勢來:“娘說得對。嘉蘭不是說了麽, 蒲月這孩子也就只是受驚罷了。咱家娶, 風風光光地娶!我倒讓那些說閑話看熱鬧的人瞧瞧, 憑這就想抹黑我們蔣家?做夢!”

“對極!”衆人皆點頭稱是。

“三弟妹,你也別關嘉竹禁閉了,叫我說,嘉竹要是真抽她那一鞭子我都嫌她髒了我們嘉竹的手!”蔣趙氏又對宜安長公主道。她詞鋒犀利,将顧二太太貶低得一文不值。

“是這個理。”蔣錢氏也贊同道:“且讓嘉竹出來吧,她這孩子定惦記着她二姐姐呢。”這兩個妯娌紛紛給臺階下,蔣老夫人也沒有反對,宜安長公主也就順勢解了嘉竹的禁足。

“媳『婦』這就回去教嘉竹,下回抽人得逮着沒人的時候抽。”宜安長公主也恨恨難平。那顧二太太說的話,實在難聽,宜安長公主聽了都想打人,更不用說嘉竹了。

“得了,消停會兒。”蔣老夫人心情稍好,笑罵了一句。她看着眉宇間猶有陰霾的蔣趙氏,心底嘆了口氣。蔣趙氏雖說已經做出了豁達的模樣,但作為一個母親,她這心底算是埋下了疙瘩,要想和顧蒲月同以往親如母女,卻是難了。

“這些流匪雖然都被骁騎殺了,但難免有漏網之魚,你們都當心點。”蔣老夫人謹慎提醒道。她又有些為難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看着蔣錢氏道:“二郎媳『婦』,夏間你要盡快處置了,拖久了,對嘉蘭不妥。”

衆人都看向蔣錢氏。

蔣錢氏張了張嘴,卻沒說話,只低眉垂目地低低應了一聲。

鎮安堂人散了會,推門出去,就聽見知味堂那兒雞飛狗跳的。蔣老太爺正中氣十足地罵蔣善仁這臭小子沒良心,又把那偃月寶刀的來歷一咕嚕來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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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趙氏心疼地停了腳步,想往那兒去。

“別去了,雷聲大雨點小,跟咱們這兒裝模作樣呢。”蔣老夫人頓了頓拐杖,蔣趙氏一想也是,便徑直往自己的院子裏去,只派了使女去瞧一眼。蔣善仁這一鬧,她要應付的事也不少。蔣趙氏出身成國公府,她娘家對蔣善仁的舉動必定大為不滿,指不定會派多少人來勸阻。

蔣錢氏也心事重重,她沒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徑直去了蕙心樓。跟在她身後的綠衣和綠服心下都忐忑不安,可她們也都心知肚明,不管主家再好,夏間怕也難逃一死。只是,蔣府總能給她留幾分體面。

這樣的事,是命。

錯在夏間嗎?不在。可是夏間難逃一死。

這樣的事,是命。

蕙心樓裏的仆婢們看到蔣錢氏帶着身強力壯的嬷嬷來,都悄無聲息地散開。她們只在心裏嘆息一陣,可誰也不覺得有什麽錯。二姑娘肯把夏間治好,讓夏間體體面面地上路,已經是絕無僅有的仁慈了。

嘉蘭早在蕙心樓上就看到了蔣錢氏,此時,她已經等在了繡樓下。

“好囡囡,你三妹妹取消了禁足,你和你大姐姐去找她吧,她正擔心你呢。”蔣錢氏低聲勸道。嘉蘭偏過頭去,看了看嬷嬷手上捧着的小『藥』瓶。她知道,那裏裝的是鸩酒。

“娘。”她看了半響,忽地開口道:“錯不在她,為何都要怪她?”“錯确實不在她,可她是你身邊人。嘉蘭,我的好囡囡,誰會許一個清白姑娘身邊有這樣一個使女呢?”蔣錢氏看着嘉蘭,見她目光如炬,心下卻反而忽地一松。

她知道,女兒已經做出了選擇。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嘉蘭嗤笑了一聲,她此時不像平時那樣素來溫婉,更像她戰場殺伐果斷的父親:“他們都叫她死,那就讓她死吧。”衆人聞言,均是一震,紛紛低下頭去。卻聽嘉蘭繼續說道:“就讓一個十六歲的姑娘,死在她最好的年紀,死在莫須有的人言下!”

衆人再是一震,嘉蘭竟是不想要夏間死!

“嘉蘭,豪言壯語,誰說不得?”蔣錢氏莞爾一笑,似乎只是在看孩子嬉笑玩鬧一般。“娘,我說得,是因為我做得。”嘉蘭不以為忤。她從不孤勇無謀,從不賭氣無智。她既然要救下夏間,就必定會想一個最好的法子。她一定要讓夏間,風風光光地走在驕陽下。

“你做得?”蔣錢氏眯起了眼睛,周遭衆人都豎起了耳朵。蔣錢氏擡起下巴,冷笑一聲:“那你也要看夏間她還想不想活。”蔣錢氏的聲音平靜無波,其中的深意卻叫人如墜寒窟。

嘉蘭從未想過夏間還可能不想活了,此時也不由一震。嘉梅嘆了口氣,走到嘉蘭身邊,握了握嘉蘭的手。嘉蘭未想到的,她早就想清楚了。興許,夏間自裁反而是最好的結局。

“夏間 這是命中劫數,逃不過避不開的。”嘉梅低聲安慰道。

不,不是這樣的。

嘉蘭閉了閉眼,手緊握又松開。

并非夏間不想活,而是這世道從來就沒想過要給夏間活着的路!

她沒得選!

“娘,我去見夏間最後一面。”嘉蘭靜靜說道,仿佛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竟顯得臉上悲喜皆無。

蔣錢氏也沒有多說,既沒有表現出遺憾,也沒有表現出欣慰。她只是點了點頭,命使女都在外守着,讓嘉蘭帶着夏時和芒種進去。

嘉蘭徑直進了柴房,将柴房裏頭的人都吓了一跳。

“姑娘!您怎的來了?還不快把姑娘請出去?你們都是怎麽當差的?!”夏嬷嬷一看嘉蘭,立刻跳了起來,呵斥嘉蘭身邊跟着的夏時和小滿。

“嬷嬷,您別着急。”嘉蘭上前握住了夏嬷嬷的手,夏嬷嬷下意識地抽手:“姑娘,老奴手髒呢。”

這個字,嘉蘭這兩日聽得夠多了。嘉蘭沒駁斥,卻也沒松手。

她打量着這間柴房,陰冷幹燥,一個小角落裏搭了被褥,就是夏間的卧榻。秋渲正守在夏間身旁,耐心地熬着『藥』。

“二姑娘 ”秋渲連忙站了起來。嘉蘭朝她揮了揮手,讓夏嬷嬷扶着自己,走近了夏間床邊。

夏間倒是醒了,只是兩眼無神,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灰牆壁,一言不發。短短兩日,那個爽利潑辣的夏間就已經徹底死了。餘下的,只是一具幹癟瘦弱的驅殼。

嘉蘭那一瞬,幾乎就要懷疑夏間是不是更願意去死而不是活着了。

活着,永遠比死更痛苦。

那為什麽不死呢?

“夏間,你想活着嗎?”嘉蘭走到夏間的床邊,坐下,低聲問道。夏嬷嬷差點吓得要拉開嘉蘭,卻被芒種抱住,退到了門外。

“夏間,她們人人都想要你死,可我問你,你想活着嗎?”嘉蘭又問了一遍。夏間似乎有些許觸動,她慢慢地轉過頭來,無神的雙目漸漸地聚焦在嘉蘭身上:“姑娘 ?”

夏時登時就落下了淚來,撇過頭去,拿帕子掩面。

“是我呀。”嘉蘭朝夏間『露』出了淺淺的笑容,然後去握夏間垂在背面上的手。夏間感受到那溫軟濕潤觸感的一瞬,猛地縮回了手。夏間渾身發抖,半響才從牙縫裏擠出一聲來:“姑娘別碰奴婢 奴婢髒 ”

“秋渲,你先出去,夏時,你接着熬『藥』。”嘉蘭站了起來,臉上笑意收斂,沉聲吩咐。夏時接着熬『藥』,低着頭,沒敢看夏間。她怕自己一看夏間,就忍不住泣不成聲。

嘉蘭和夏間一同長大,夏時又何嘗不是呢?

“髒這個詞,我不許你再用在自己身上!”嘉蘭厲聲道:“錯不在你,憑什麽你受罪?你服侍我那麽久,可見我哪一回不辨對錯,賞罰不分?”嘉蘭的聲音裏,顯然是有怒氣的。旁人如何說她不管,可連夏間都這樣瞧不起自己,這無疑讓嘉蘭登時就怒了起來。

“姑娘 ”夏間萬萬沒想到嘉蘭會如此維護自己,霎時滿眼通紅,聲音嗚咽。

她難道不想活着嗎?可她要怎麽活啊!人言如刀,刀刀致命!她就算茍且偷生,可又要讓姑娘如何自處?她不潔不烈!她怎麽能把這麽好的姑娘,推入一個這麽難堪的境地!

“奴婢不想 不想活。”她聲音在顫抖,身體也在顫抖。她慢慢地低了頭。

夏時動作一頓,大顆的淚珠落到『藥』罐上,一瞬就化為了霧氣,氤氲了她的眼眸。

“我聽不見你說的是什麽。”嘉蘭的聲音也有些微顫:“夏間,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如果你想活下來,我就送你去定北。定北的慈幼院急缺女幼師,你會做糕點,會刺繡,你完全可以在定北憑着自己的手藝活下來。而且我興許有一日會回定北,你還能幫我走街串巷,打探消息。你不用擔心,這都城會以為你死了,沉塘了,随了他們的心願了,他們也就消停了。”

嘉蘭從不只是說說而已,豪言壯語?她敢說,那就是她做得。

“姑娘 ”夏間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嘉蘭在說什麽。夏時卻已經喜極而泣:“夏間!傻夏間!姑娘在救你,姑娘在救你!姑娘要你活着,要你活着!”

夏間半響都沒說出話來,口中只知道喃喃:“活着 活着 ”

她還能有機會活下來嗎?不是随便配給四五十的老鳏夫,不是被囚禁在莊子上一輩子 她竟還配去定北嗎?去看那廣袤的土地,像個尋常人一樣走在大街小巷?

“夏間,你一直都很好,一直都很好。”嘉蘭的聲音像一彎清泉,清冽而柔和:“你沒有任何錯,一點錯也沒有,錯的是這世道。”嘉蘭閉了閉眼。她更希望夏間能堂堂正正地行走在這世間,而不是需要隐姓埋名,終生為自己的無妄之災而惶惶。

再一次,嘉蘭向夏間伸出了手。

“夏間,你擡起頭來,看着我的眼睛,告訴我,你,想不想活?”

嘉蘭的話有攝人心魄的魔力,讓夏間一點一點慢慢地擡起頭來。

陽光透過白『色』的窗戶紙灑滿了一地,她逆着光,靜靜伫立,猶如神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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