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病的菩薩(1)

第1章 多病的菩薩(1)

隆亨四年,西境蘭弗城。

卯正時分剛過,蕭翊整裝走出營帳,京城的天想必都濛濛亮了,西境卻仍是一片漆黑,換防的士兵正往篝火上添加木柴,火苗撲朔,照亮點點燈光。

不遠處便是個牧民的羊圈,羊圈中已無牧羊,而是關押着西骊戰俘,四周守衛森嚴,将士絲毫不敢懈怠。三日前,蕭翊率領的玄甲軍大勝西骊,攻破西骊人視作聖城的蘭弗城。

手中的兜鍪染上寒意,指腹很快變得冰涼,蕭翊收回視線,将兜鍪戴上,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并未回頭。

副将顧放停在蕭翊身後,整了整铠甲後扶劍立定,未等出聲喚“将軍”,蕭翊先開了口。

“不是命你辰正再起?日日頂着雙睡眼,叫人看成笑話。”

連日征戰,将士們已經許久沒有睡過好覺,攻破蘭弗城後,蕭翊便調整了換防時序,除去輪值的營隊,大軍晨起的時辰推遲到辰正,顧放自然也算。

顧放立刻睜大雙眼,站得愈發筆挺了些,答道:“将軍素來是雷打不動卯正必醒的,顧放身為副将,豈敢貪睡。”

蕭翊并未接話,頭微微揚起,不知何時看向了西北方向的天。顧放随之望過去,黑魆魆的,看不出什麽端倪,他一向不擅揣度蕭翊的心思,思來想去擠出了句關切。

“将軍可是思念永安了?西骊大敗,捷報想必已傳回永安,待陛下派節度使前來接管,大軍便可凱旋……”

蕭翊忽然調轉視線,原本死氣沉沉的羊圈發出陣陣躁動,玄甲軍守衛拔劍威懾,聲響卻越來越大,膽子大的戰俘已經發了瘋似的往出湧,撞上劍刃流血不止也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些膽小怯懦地則跪地雙手合十,對着西北方嘴裏不知念些什麽。

此次出征西骊蕭翊專程要了個精通西骊語的鴻胪寺主簿随軍,此刻想必正在酣睡,接連交戰的緣故,蕭翊聽得多了,也略知一二,依稀識別出“蘭弗天神”一詞,嘴角泛起一抹譏嘲的冷笑。

西北方的黑暗中正醞釀着一股渾濁的風波襲來,戰俘将之視為蘭弗天神的神示,故而産生躁動,意圖沖出牢籠。

蕭翊大步上前,劍未出鞘,顧放更是沒來得及出手,他已單憑拳腳将率先沖破封鎖的戰俘擊倒,同時拔劍抵上那人的脖頸,戰俘随之變得緘默。早在蕭翊率軍前往西骊之時,他們便有耳聞這位大譽鎮國将軍的威名,自其親征沙場開始,還未有過敗績。他們本以為倚仗蘭弗天神的庇佑,即便不能戰勝蕭翊,也能挫挫他的威風,以此達到和大譽談判的目的,可惜天不遂人願,西骊王更是死在蕭翊劍下,屍身仍懸挂在蘭弗城頭上。

言語不通的緣故,蕭翊懶得多說,顧放将他劍下的戰俘提起,蕭翊便收了劍,沉聲下令:“捆起來。”

話音剛落,西北方向的混沌随風過境,席卷萬千狂沙,涼意大作,蕭翊擡臂擋在面前,聽見顧放的叫聲像是嘶吼。

“将軍!這不像普通的沙暴!”

風暴持續了足有半刻鐘,蕭翊提早放下手臂,走到營帳前的高臺上遠眺,顧放冒着風沙将手裏的戰俘丢給守衛,守衛則開始用繩索捆綁羊圈裏的戰俘。

蕭翊這才回答顧放的判斷:“不是沙暴是什麽?難道你也信他們口中的蘭弗天神?”

“末将不敢。”顧放連忙否定。

兩人一同盯着黑沙遠去的方向,那股黑沙在營地附近盤旋了許久,久到一縷朝霞穿破雲層,卻穿不透頑固的黑沙,天光尚不夠亮,一時間也無法識別到底是什麽情狀。

“真是晦氣!我軍大勝西骊,剛擺過慶功宴,就出現這麽個鬼祟。”顧放忍不住怨怪兩句,又嘀咕道,“像是黑沙,又像黑煙,總之看着輕飄飄地刮過去,打在人身上倒是疼,我還從來沒見過這種鬼怪,真是成精了……”

蕭翊卻陷入沉思,越過黑沙,他看到那縷朝霞照射在遠方山嶺的石窟上,影影綽綽有菩提之相,撥雲見日般現出真身。他不禁想起當年天女祠中那個夜晚,也是像沙暴一般的黑煙,充滿整個祠堂,看似輕薄,拂在人身上卻如刮骨之痛。

天女祠不供神像,案頭上唯有一百零三張天女牌位,密密麻麻,而讓他穩住心神的菩提,是蕭清規。

他都快記不清了,當時黑煙是從窗而入還是從門而入,先在空中盤旋,很快凝聚,越結越大,仿佛蒼天豁出的幽暗巨口。顧放說從未見過這般大的陣仗,他卻早已見過,細究起來,當年那場噩夢,委實要比今日所見的恐怖得多。

永安剛下過一場短促的晨雨,千秋寺毗鄰皇宮而建,梵呗悠揚,一牆之東便是長公主所居的嘉寧宮。雕甍繡檻的寝殿四周懸着金铎,和鳴作響,伴着響聲,壽眉将院中那棵碧珀合香樹的殘枝拾撿幹淨,想着承露金盤上已積了不少雨水,打算過些時辰再叫人來收拾,于是回到廊下等候。

偌大的庭院內唯有她一人,靜而陰森,壽眉等得心焦,已經聽到了屋內傳來的動靜,想必長公主又做了噩夢,她卻不能入內将之喚醒。

床榻上,譽朝長公主發出模糊的夢呓,未着粉黛的面容更顯病态的冷白,烏發因掙紮而散亂,鬓邊被虛汗打濕,額頭正中間長着一枚恰到好處的觀音紅痣,倒真如傳聞那般是尊水月觀音轉世,可惜是個多病菩薩。

蕭清規猛然張開雙眼,目眦盡裂般盯緊上方的懸梁,明明已經醒來,噩夢中的黑煙卻像是仍舊沒散,在她的頭頂盤旋,凝聚後向下壓迫,準備随時将她吞噬。

餘驚驅使着她不斷向床頭的角落裏縮,抱住頭頂發出胡亂的喊叫,壽眉這才能夠沖進寝殿,一路小跑,似呼喚又似回應般叫道:“長公主,長公主……”

等到壽眉停在近前,蕭清規已經安靜下來,臉上還帶着絲呆滞,額間的汗直向下流。壽眉連忙端上沏好的安神茶遞到蕭清規面前,柔聲道:“長公主,喝口茶壓壓驚。”

蕭清規臉色煞白,看着壽眉遞來的茶盞愣了愣,才顫着手接過,剛抿了一口便爆發出咳喘,喉嚨緊跟着湧起一股甜腥,她趕緊撲到床邊,霎時嘔出一口血痰。

壽眉來不及拿帕子為她擦拭唇角的血跡,趕緊坐到床邊将清規攬住,再用另一只手撫摸她的背部為她順氣,聽到咳喘聲漸漸止住,這才松一口氣,問道:“可要叫太醫前來看看?還是找賀蘭……”

“不必。”蕭清規緊緊抓住壽眉才能撐住這具孱弱的身軀,忽然想到什麽一般,攥得壽眉吃痛也不肯松手,“兄長……西境可是發生了什麽變故?”

壽眉正想等蕭清規起來後再講此事,見狀趕緊說:“并無變故,王爺一切安好。天未亮時捷報入朝,玄甲軍已攻破蘭弗城,聖上大喜,吳總管親自來嘉寧宮告知,不敢叨擾長公主,命奴婢待長公主晨起後再說。”

聽說蕭翊無事,蕭清規這才放心,氣息也平穩了不少,由壽眉攙扶着起身:“做了場噩夢,衣裳都汗濕了。呂文征可是今日入宮?”

“正是今日。呂太師年邁,車馬行得慢些,還尚未入宮。”

蕭清規步履虛浮地踱到窗邊,呂文征已經許久沒有入宮觐見,必會先去拜見蕭旭,師徒二人難免要敘上片刻,因那陳年的噩夢驚擾,她不必問時辰也知自己今日起得早了,見呂文征之事倒是不急。

她走到窗邊,本想推窗,尚未觸到窗沿便感知到一抹涼意,立刻縮回了手,聲音喑啞地問:“下雨了?”

“清早下了陣小雨,眼下外面已有些秋意,奴婢剛叫人燒了盆碳火,長公主若是仍覺不夠暖和,便将宮內的地龍早早燒起來。”

她本想逞能說句“不必”,喉嚨卻不争氣地作癢,不禁低咳了幾聲,自己聽着都覺得心煩。蕭清規輕嘆道:“罷了,本宮要沐浴。”

壽眉本在湯池旁侍奉蕭清規沐浴,不想太監總管吳士誠又來了嘉寧宮,壽眉出去應付,本打算沒什麽要緊事便把他草草打發了,吳士誠卻熱絡地關懷起蕭清規來,反覆說些“長公主身子弱該多休息”“陛下挂心長公主”之言。

壽眉面冷,對此無動于衷,甚至生出轉身便走的想法,吳士誠又鉗住壽眉的衣角,這才将東西交出,此乃他走這一遭的要務。

臨走前還不忘叮囑壽眉:“可千萬別忘了,陛下挂記長公主,想同長公主一同用晚膳,還有奴才也日日在佛前禱告,盼望長公主千秋長壽呢。”

壽眉木然看着他,壓抑着愠怒,蕭清規半年前新添了咳血之症,究其緣由,始作俑者倒是離不開他口中的那位陛下,于是冷聲抛出話頭:“清晨雨聲擾了長公主安眠,長公主醒後就咳了血,勞煩吳總管告知陛下,長公主怕是沒胃口用得下晚膳了,奴婢還得去給長公主煎藥,吳總管,不送了。”

聽聞蕭清規咳了血,那吳士誠哪兒還敢多言,一下子變成了啞巴,壽眉再不肯多看他一眼,轉身進了門。

池水溫熱,蒸騰着氣澤,惹得蕭清規生出不少倦意,聽到壽眉進來的聲音,卻不見人過來,蕭清規疑聲叫她:“壽眉?”

“奴婢在。”壽眉正在炭盆前驅除身上的涼意,聞聲趕緊回到湯池旁,扶蕭清規出浴。

蕭清規問起吳士誠前來所為何事,就看到榻桌上的書信。

“王爺送來的家書,給長公主的。”

蕭清規卻并未到榻旁坐下,只瞥了書信一眼,并不多看,壽眉了然,上前侍奉她更衣。

梳妝過後蕭清規才拆了那封信,未等讀完就短暫放下了手,仿佛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不遠處弄香的壽眉說:“果然不出所料,他并非擅寫書信之人,自從征戰沙場,獨獨給我寫過這麽幾封信,皆是遲歸。”

壽眉接道:“王爺是全天下最真心待長公主之人,即便有要事耽擱,定然也歸心似箭。”

蕭清規道:“是啊。他說西骊三王子來降後,主動獻寶,透露了辟寒犀的下落,因藏在山嶺石窟下,為确保萬無一失,他決定親自去取,帶回來送給我。”

“辟寒犀?”壽眉納罕。

“靈犀之角,色黃如金,置之可生暖香。前朝時,北朔曾進貢過一株,後來國破離散,北朔人趁亂将之奪回,便再沒人見過這件寶物。我倒不知,西骊也有一株。”

蕭清規恰巧聽說過辟寒犀,她是被女尼摒念撫育長大的,幼時摒念将這樁轶事講給她聽,哄她入睡,她本以為不過是傳聞。

壽眉心有期待,卻也忍不住質疑:“當真可生暖香?永安就要入秋了,長公主最是畏寒,若得辟寒犀,這個冬天定能過得好些。”

蕭清規并不如壽眉期待,反而面露一絲愁色,擔憂起蕭翊來。倘若西骊有此等至寶,為何過去全然未曾聽說?只怕是那位西骊三王子的詭計,山嶺險峻,蕭翊親自前去,必有風險。

怔怔出了會兒神,蕭清規才繼續将那封信讀完,壽眉打了個寶蓮香篆,點燃後放到榻桌上,恰巧看到蕭清規抿嘴露出淡笑,笑容久久不散,顯然發自內心,壽眉不禁看呆了。

她是在蕭清規十五歲那年來到嘉寧宮貼身侍奉的,當時天女祠之事發生不久,先皇突然下令将蕭清規從月華宮遷至嘉寧宮,貼身宮婢全都換了一遍,月華宮封閉至今,蕭清規從此體弱,這麽多年愁多樂少,她已經許久沒見過蕭清規笑的樣子了。

蕭清規擡頭便看到壽眉發愣的樣子,臉上的笑意還挂着,聲音也有些輕柔:“發什麽愣?”

壽眉并非慣于阿谀奉承之人,字字皆是實言:“長公主天姿國色,卻不愛笑,奴婢已經許久沒見過長公主這麽開心了。”

後面的話她沒敢說出口,蕭清規說蕭翊不擅書信,可信箋上的只言片語便能哄得蕭清規開懷,兩人每每見面卻是冷若冰霜,真是怪哉。

蕭清規錯愕了一瞬,旋即變得釋然,睃了一眼手中的信,同壽眉說:“他說中秋已近,怕是未必趕得上回來為我慶賀生辰了。”

這倒是個壞消息,如何笑得出來?壽眉面露不解。

蕭清規繼續說下去,念的乃是蕭翊信尾的原話:““稽首伏願,遙叩芳辰”。他素來不信神佛,最是自負,誰能想得到他稽首伏願的樣子?未免有些荒唐。”

壽眉說:“王爺這是在哄長公主,擔憂長公主不悅。”

“收起來,不看了。”蕭清規果斷将信收回封內,斂了笑,毫無留戀似的遞給壽眉。

聽到壽眉到博古架旁搬動匣子的聲響,蕭清規扭頭看向緊閉的窗,窗紗遮擋住院中稀薄的秋意,她卻仍能感知到寒涼,永安的秋倒是真的近了。

蕭清規低喃道:“兄妹之間,談何“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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