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急轉的哀弦(2)

第28章 急轉的哀弦(2)

清風翦翦,永安城日漸和煦,連日裏豔陽高照,已進入孟春時節。

福安宮卻像是籠罩在無形的陰雲之下,門庭冷落,殿宇蕭條,空氣中都萦繞着一股藥的苦香,蕭玉華已經多日不曾邁出過寝殿,鬓發微白,病容憔悴。

蕭清規在蕭翊的大婚之夜不慎落入千秋寺蓮池的消息晚了一日才傳到蕭玉華耳中,蕭玉華沉吟片刻,忽然發出凄厲的笑聲,随即咳喘不止,直到捏緊桌角嘔出幾口血,她才安靜下來,喃喃感嘆道:“孽債,皆是孽債……”

宮女還當她是在擔心蕭清規的安危,貼心寬慰道:“太後莫急,長公主已無大礙,擇日便會來探望太後。”

蕭玉華譏嘲道:“探望?自從她把哀家幽禁,可曾前來探望過?哀家并非稚子孩童,無需你的哄騙。”

室內乍寂,唯有她慘痛的咳喘聲,貼身侍奉的宮女連忙給遠處立着的太監遞了個眼色,太監則機靈地趕去請楊太醫。

緊接着便又是一盞盞的苦藥送進寝殿,蕭玉華早已厭倦,愈發地心如死灰,她支撐着這副身軀茍延殘喘,一直在等一個人。

她在等蕭翊來見她,他們該見這最後一面的,奈何蕭翊遲遲不來。

她不禁擔憂,是否他那新納的側妃沒有親自清點她賞的賀禮,或是沒有将那把刀交到蕭翊的手裏,倘若蕭翊已經看到,又怎會不第一時間來福安宮問她?他慣是使劍的,她這個做母親的再清楚不過,豈會平白無故地送他一把刀,下面還藏着裴氏的刀譜。只要他想來,蕭清規的府兵絕對攔不住他,那麽,只是他不想來罷了。

蕭玉華斷不會就這麽坐以待斃,福安宮她是出不去的,如今只能寄希望于蕭清規的仁慈,這日她主動喚來那個說得上話的貼身宮女,宮女也很是驚訝,數月以來,若非有事,蕭玉華都是在寝殿內獨處,定是厭煩極了他們這些眼線。

“你可知康琴如今在何處?”蕭玉華問道。

康琴正是跟了她十幾年的老婢,曾經的福安宮掌事。

宮女也沒瞞她,語氣平常地答道:“康姑姑上了年紀,長公主恩賜,放她出宮……”

“哀家已時日無多,只想見康琴一面,你去告訴她,告訴她哀家的意思,就說哀家期盼她的恩準。”蕭玉華将姿态放得極低,還示弱一般掩袖低咳。

宮女的表情有些為難,說的話卻是接着自己的上一句:“可惜康姑姑福薄,出宮不久後便病故了。”

蕭玉華其實并未有多驚訝,更多的大抵該是佩服,她這個女兒當真是狠辣至極,也果決至極,她自愧弗如。

而她如今可謂是孤立無援,徹底被逼上絕路。

那日之後,蕭太後的病體每況愈下,楊太醫往福安宮跑得勤快,實則心知肚明,太後這是去意已決,平日送進去的湯藥必定澆灌了窗邊的紅芍藥,那株待開的花已經被澆死了。

楊太醫前往嘉寧宮覆命時,賀蘭雲裳正在給蕭清規診脈,蕭清規也沒令她回避,靜靜聽楊太醫把話說完,只是沉吟了片刻。

她其實從未想過将蕭玉華逼死,雖然蕭玉華對自己只有生恩而無養恩,可她到底流着蕭玉華的血,無論如何蕭玉華都是她的母後,她豈會做弑母之事?即便蕭複曾死在她的設計下。

“母後這又是何必。”她魂不守舍般發出一聲感嘆,手中的念珠愈搓愈快,下一句則無情得堅決,“随她去罷。”

楊太醫無奈低嘆了一聲,行禮告退,蕭清規看着他走出院門,才緩緩收回視線,正對上賀蘭雲裳,賀蘭雲裳趕緊低下了頭,蕭清規的嘴角則泛起冷笑。

“你可知本宮為何讓你在這兒聽着?”

“雲裳不知。”

“你既知曉母後的情況,也省得本宮再派人去告知他。你也大可不必繼續在本宮面前僞裝,本宮只是懶得與你和阿旭計較,并非昏聩至極,看不清局勢。”

賀蘭雲裳立刻惶恐地跪在蕭清規面前,磕頭認錯:“長公主恕罪,雲裳從未有過謀害長公主之心。”

“你若有此心,本宮豈會容你至今。”她任賀蘭雲裳卑微地跪着,似乎話起家常般随口問道,“你是何時跟的阿旭?”

“元徽二十三年歲末,先帝剛從燕歸山搬回宮中之時。”

這倒是與她調查到的結果無異,賀蘭雲裳并未騙她。而直到近日她才确定,她竟然一直小觑了自己這個弟弟,賀蘭雲裳是在結識蕭旭之後才被賀蘭世鏡選入的天師監,賀蘭世鏡精明一世,怕是至今仍蒙在鼓裏,不知将要傳承她衣缽繼承天師監的愛徒竟早與蕭旭暗通款曲。

思及舊事,蕭清規淡淡發問,卻一下子問到了賀蘭雲裳的命門:“那麽,你的名字當真是雲裳麽?”

初見之時,蕭旭問她的名字,她稱自己名為雲裳,乃是蕭旭最為喜愛的百合的雅稱,吸引了蕭旭的注意,才有了後來的這些淵源。蕭旭并非表面看起來那般懦弱愚笨,對此絕對也有所疑問,只是賀蘭雲裳一心效忠于他,他便從未開口問過,也能借此事拿捏着她。

眼下面對蕭清規的質問,賀蘭雲裳剛擡起的頭又磕了下去,滿心不情願地說出實話:“長公主明鑒,雲裳不敢欺瞞。我本名意兒,家父乃前工部侍郎程端,曾負責督建天女祠,後因陰煞之事獲罪,我才被發配到掖庭為奴。”

蕭清規不知在想些什麽,遲遲沒有說話,賀蘭雲裳不免懸心,連忙磕頭懇求:“陛下信任雲裳,雲裳也一直效忠于陛下,絕無二心。當年之事,家父陰差陽錯成了頂罪之人,全然出于工部尚書的構陷,雲裳從未怨怪過長公主,深知陰煞夜長公主也是受難之人……”

“住口。”蕭清規冷聲打斷,時至今日,但凡提及陰煞之事,她仍覺心驚,全然無法做到平靜面對。

至于賀蘭雲裳,她本以為可以收為己用,可她既然跟了蕭旭,蕭清規從不信任侍奉二主之人,如此,她便放棄賀蘭雲裳這顆棋子,拱手讓給蕭旭罷了。

“你起來罷。”蕭清規眼簾輕顫,閃瞬間似乎就将剛剛的事掀了篇,看向站起身來的賀蘭雲裳,“說起來,那日本宮落水昏迷,你給本宮用了什麽藥?為何本宮蘇醒之後,身子雖然虛弱,卻隐隐覺得有力了許多?”

“回長公主,用的是雲裳新研制的龍血丸,搗碎後取分毫粉末融入冰心丸,一同給長公主服下。雖會冷熱相沖,然當時情況緊急,雲裳不得不冒險一試,是經由過王爺允準的。”

“這龍血丸有何功效?為何僅能取其分毫,還要與冰心丸一起服下?”

“冰心丸可穩住長公主心脈,以防心火躁動,長公主服用化骨之藥已有十年,身體虧損太過,龍血丸……不過是以毒攻毒之理,将肺熱沖撞開來,長公主才能度過危機,盡快蘇醒。”

蕭清規聽得雲裏霧裏,眼風不冷不熱地打量着她,到底還是從她的話中捕捉到了門路:“依你所說以毒攻毒之理,龍血丸可能解化骨之藥對本宮身體造成的損傷?”

賀蘭雲裳的臉色頓時閃過一絲倉皇,嗫嚅着搖頭。

“為何不可?本宮身體虧損,龍血丸恰好可以有所助益,總比那冰心丸強得多。”

“龍血丸藥效猛烈,長公主斷然無法承受……”

“那便取其毫末,本宮也知不能整丸服用。”

“長公主……”賀蘭雲裳長跪祈求,言辭閃爍,“雲裳雖效忠于陛下,可陛下當真是在意長公主、視長公主為最重要之人的,雲裳豈會不想醫治好長公主的頑疾?只是龍血丸剛研制出來,藥效和影響都尚且不明,斷不敢貿然用在長公主身上,還請長公主諒解。”

賀蘭雲裳當下大抵滿心懊悔,悔不該跟她說及龍血丸的事,即便盡力隐瞞,也招架不住她的诘問,她委實是個心思靈巧、聰慧至極的人,較之蕭旭更擅攻破人心,賀蘭雲裳險些被她看穿了。

蕭清規淡笑着睃她,良久,聽到院子裏傳來的細微響動,才像回過神來一般,輕易地放過了賀蘭雲裳:“如此,你便繼續研究此事,本宮等你的進展。”

賀蘭雲裳走後,蕭清規獨自在房中推開窗屜,陽光有些刺眼,令她不禁提起衣袖遮擋,放下手後才看清楚,壽眉同幾個宮女拎着水桶和砍刀,正在清理那棵碧珀合香樹下的雜草,順便澆水。

明明已經孟春,碧珀合香樹卻仍是一副枯死的狀态,始終不曾抽出新芽,看着壽眉她們臉上的喜色,蕭清規心中一沉,總覺得那棵巨樹要徹底死了。

數日前,蕭翊突然離京,可她明明還未大安,蓮池一事後時常會莫名感到虛寒,這時他竟不勤快地往她的嘉寧宮跑,什麽要事一定要他親自去辦?委實有些稀奇。

蕭清規暗自盤算着,總有一種預感,變天的預感。她撫摸心口感知那不安的跳動,意圖平複未果,恍惚聽到院中傳來的問安之聲,旋即便看到蕭翊風塵仆仆的身影。

關窗是來不及了,她下意識閃身離開窗前,唯恐被他發現似的,向內室的佛龛旁踱步,假裝不知他的到來。

急促的腳步聲漸漸逼近,蕭清規狀若無意地扭頭看他,正想問一句“皇兄回來了”,他卻在她面前停步,伸手将她扯到懷中,蕭清規下意識擡手掩嘴,打算申饬他,他卻輕易将她的手臂拽下,帶到自己的腰間。

下一刻,他緊緊地抱住了她,壓迫掉兩人之間一切的距離,胸貼着胸,心連着心。他的身軀是那麽的健碩,全然能夠将她罩在懷抱裏,将她整個人都索取,雙臂桎梏得她喘不過氣。

蕭清規不解地發問:“你這是做什麽?”

他的話有些突兀:“阿菩,休再妄想推開我。”

他去了趟霧山,如此重要的事情,他唯有親眼所見才能放心。他走遍了霧山派總堂,最後在經過焚毀的祠堂暗道中找到憑證,暗道的壁畫上繪着蕭玉華送他的那把刀,那确實是霧山派的傳世之刀。

他明知自己該去見蕭玉華,從蕭玉華口中知悉舊事,可一進宮門他就像失去控制般朝着嘉寧宮的方向去,他以為他會狠狠地吻她,将她壓在床上做盡親密之事,他想殺了馮玄度,送走盧頌筝,不計代價地與她成婚,那都是他應得的。

然而在看到她的那一眼,他竟只想将她擁入懷中,甚至因萬般的珍視而怯于吻她,他豈是會怯懦的人?

蕭翊正要告訴她一切,略松了松手臂,依舊抱着她不放,壽眉素來不是無禮之人,卻突然跑了進來,同時發出欣喜的叫聲:“長公主!碧珀合香樹抽了枝新芽,您快去……”

看到佛龛前糾纏在一起身影,壽眉頓時倒吸一口氣,愣在原地,連下跪請罪都忘記了,她難以相信眼前所見似的,雖然素來知道他們兄妹二人關系親厚,可這青天白日的,兩人摟抱得那麽緊,饒是壽眉一直暗自在心中為蕭翊開脫,如今也徹底崩亂了。

蕭清規連忙想要掙脫蕭翊,蕭翊卻不肯放手,當着壽眉的面收緊手臂,勾住她的腰貼近自己,蕭清規不禁發出低哼,正要開口辯解,壽眉已垂頭退了下去,蕭翊則擡手捏上她的下颌,把她的頭扭向自己,同時俯首靠近。

蕭清規無力反抗他的桎梏,眼看着他的唇很快便要落下,那種煎熬的瞬間,她清晰地聽到去而複歸的腳步聲。

壽眉實屬無奈,不得不入內禀告,始終低着頭避諱,卻刻意提高了聲音,因為人就要進來了。

“長公主,驸馬來看您了!”

“讓他滾出去候着!”蕭翊吼道。

蕭清規卻立即使出全身力氣反抗蕭翊,蕭翊扣住她的腰死死不放,甚至毫不顧忌地低聲與她調情:“你緊張什麽?這麽怕他看到?”

“你……”

一切都在電光石火間,蕭清規與蕭翊猶在糾纏,壽眉杵在珠簾之外進退兩難,馮玄度的雙腳已經邁入了門檻,院中的宮女正為那縷新芽歡喜雀躍,清幽陰詭的鈴音傳至衆人耳中,哀戚匝地而起。

那是法鈴的聲響,而柳木杆懸挂的法鈴唯有在報喪之時才會動用。太監幾乎是跌進的嘉寧宮,倒在院中順勢下跪,哀恸的叫聲清晰從窗傳入屋內。

“禀長公主,太後駕崩!”

蕭清規頓時眼前一黑,頭重腳輕般險些跌倒,蕭翊将她扶穩,也極為震驚。壽眉上前攙着蕭清規坐下,他則沖出寝殿質問那太監:“此話當真?”

那太監不斷複述:“太後駕崩了!太後駕崩了!”

千秋寺的寒鴉應景地結群飛越于嘉寧宮上方,遠天的濃雲好似乍然相聚,長空漸暗,醞釀着聲勢浩大的雨,隆亨五年的春終是走到了盡頭。

喪儀初治之際,永安下起了霏霏細雨,摒念撐着一把破舊的黃油傘,回到暌違已久的故地,卻并未入宮觐見,而是叩響了王府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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