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陸

6

郎栎先是聽到一聲清脆的“啪嗒”,轉眼即見胡蘿蔔掉在身側。

緊接着,脖頸處傳來些許濕潤潤的觸感,只一下就飛快撤離。

他能感受到小家夥團成一個小球,軟糯糯的嗓音落在耳畔:

“謝謝你對我這麽好呀……”

聞言,郎栎不由得心想:

如今這般就算“好”了嗎?

這才哪到哪。

心念一轉,他到底沒有說出口,與其用言辭來表達,不如直接落到實處。

雪狼探出前肢,抓住小兔子遺落的那根胡蘿蔔,送回背上。

在心中默念三個數,果不其然收獲到一句甜軟的“謝謝你呀”,禮貌又乖巧。

盡管相處的時間并不算長,但郎栎已然摸透兔兔靜不下來、喜愛熱鬧的性子。

“我帶你去外面逛一圈吧,想不想去看看?等你玩累了,我們就回來。”

狼王深谙交談的技巧。

乍一聽“外面”“我們”“回來”幾個關鍵詞,不知道的還以為小兔子親口答應要留在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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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小迷糊蛋完全察覺不到這些微妙的細節,注意力放在“玩”上,茫然反問道:

“我們去哪裏呀?”

雪狼随意選定一個方位,邁步向前,腳印漸次落于雪地。

他的步速并不快,步伐與步伐間的跨度卻很大,三兩步就能頂過小兔子十來步。

“你不是說要找母親嗎?”

郎栎僅僅是提出建議而已,具體要如何選擇,還得看小家夥自己的想法。

“想往哪走都行。”

“唉,我真的不知道母親去哪了,就是幾天前一覺醒來就沒看到她,大概是把我丢掉了吧。”

小兔子略顯惆悵地長嘆一聲。

年幼的小胖崽本就是黏人的性子,極度缺乏安全感。

總是習慣性地尋求保護。

當時那只小小的兔兔趴在土洞邊緣,四處張望,卻找不到熟悉的棕紅色身影。

他只能看見雪花撲簌簌墜落,地面的雪層越積越厚。

小兔子一邊回憶,一邊慢吞吞地說道:

“我随便選了個方向就出發了,在冰天雪地中奔跑許久,冰凍的小溪太難走了,有好幾次都差點摔跤。

“而且我體力不太好,總是跑到一半就要休息。後來又被老虎追,意外滾進了你的領地。”

說到這裏,塗聿擡爪撓了撓自己毛乎乎的臉頰,有些不好意思地補充:

“我不是故意打攪你的。”

郎栎全程認真地聆聽,仔細記住小胖崽的經歷,還不忘放輕語調安慰他:

“沒關系,你沒有給我添麻煩,不需要道歉。”

“咦?是這樣嗎?”

兔兔極其容易滿足,頃刻間忘卻先前那點悵惘,搖頭晃腦地傻笑。

“畢竟我很乖,嘿嘿~”

這嬌縱的腔調,任誰聽了都得心頭發軟。

饒是兇狠殘酷的狼王也抵擋不住,遷就道:

“對,你最乖了。”

可惜塗聿沒能得意太久——

白狼腳步不停,前肢、後肢的擺動連帶着背部的肌肉一起,難免産生些許颠簸感。

兔兔立時驚呼一聲,牢牢地扒住狼王純白的長毛,多少還是有些緊張。

“你、你慢一點,我不想掉下去……嗚嗚,肯定會很痛……”

塗聿小巧的臉蛋緊繃着,一雙漂亮的眼眸也瞪得溜圓,神色間略帶幾分嚴肅。

不過,他純粹是多慮了。

雪狼的體型龐大,長達兩米多,放一個小小的白團子在背上,簡直是綽綽有餘。

只要塗聿穩當些,不主動靠近狼背的邊緣,輕易掉不下去。

仍有不小的翻身空間。

倒也不必時刻保持警惕。

“不用怕,我不會讓你摔的。”

郎栎溫聲回答,步速越發放慢了點,留出時間給小兔子适應。

“真的嗎?”

塗聿眨眨眼睛,一爪扒拉着胡蘿蔔,另一爪揪緊了白狼身上的長毛。

“我相信你哦!”

暖和的熱源,柔軟的毛發。

這份熟悉感,令他回想起昨夜窩在床榻上,半夢半醒時的體驗。

偏長的白毛輕輕撫過臉頰時,激起些微癢意,卻不至于影響到熟睡的狀态。

兔兔一邊回憶着,逐漸放松四肢,變成一張癱軟的兔餅。

兩只小耳朵時不時動一下,而後豎起來,機敏地捕捉到呼嘯而過的風聲。

未能察覺到任何不妥之處,淡粉的兔耳複而落回原處。

不知怎的,塗聿的眼皮一點點變得沉重,視野也由清晰轉為模糊……

直至歸于一片黑暗。

身為一只孱弱的雪兔,碰到危險只能逃跑,不具絲毫還擊之力。

在母親離開以後,每次休憩,塗聿都不能熟睡,隔一陣就會驚醒過來。

然而這一回,躺在白狼背上時,他完全不需要考慮太多。

僅僅只是因為一句——“不用怕,我不會讓你摔的。”

他應該會保護他的吧?

塗聿的意識變得混沌。

陷入沉眠,夢中不再是鋪天蓋地的雪色,唯有漫山遍野的野花。

溫度适宜,芬芳撲鼻。

放眼望去,盡是綻放的紫色小花,兔兔待在花田當中胡亂蹦跳着。

他時而猛撲向前撲蝴蝶。

時而躺倒在草坪上放空自我。

紫花苜蓿草是塗聿喜愛的食物,草葉鮮嫩,入口多汁。

一路穿行而過,還能看到一片長勢良好的胡蘿蔔田,靜候他的挖掘。

蟬鳴鳥叫,不絕于耳。

天朗氣清,悠閑惬意。

待到塗聿一覺醒來,周邊的景象變得格外陌生,耳邊隐約傳來悠遠的叫聲。

略顯尖銳的猿啼。

沖破雲霄的虎嘯。

不遠處的樹林開始劇烈搖晃,厚重積雪落下的同時,也激起一片黑壓壓的飛鳥。

辨不清是雙方互毆,還是某一只靈獸單方面的逃亡。

老虎兇狠的咆哮聲,頃刻間掃清塗聿殘餘的困意。

他猛地坐起身,感受不到多少迷茫的情緒,恐懼感已先一步湧上來。

幾乎是本能反應,兔兔止不住顫抖着,頗為無助地環抱住自己小小的身子。

“嗚……”

花斑巨獸緊緊追在身後,滾燙的熱氣吹拂在耳邊。

血腥味彌漫于空氣之中,他在前方跑得跌跌撞撞。

狂放的虎嘯給塗聿留下太過深刻的印象,似是刻入記憶最深處。

瞬間将他拉回到恐怖場景。

“怎麽了?”

雪狼的五感何其敏銳,自然是在第一時間發覺小兔子的顫栗。

“是不是很冷?”

“不、不冷的。”

塗聿小聲地回答,猶豫片刻,終歸還是決定袒露出真心話:

“我就是害怕……”

萬靈森林中的靈氣極為充足,常年生活在其中的野獸均已開靈智。

更有一些靈獸擁有煉化靈力的本事,能夠獵殺先天條件優于自身的猛獸。

常規的食物鏈裏,猴子本是老虎的獵物,弱肉強食的定理無從更改。

然而在這裏,猴子反殺老虎的事情也常有發生,并非不可能。

不遠處的猿啼仍未止息,聽起來中氣十足,并不是奄奄一息的狀态。

或許跟老虎打得有來有回。

唯有雪兔仍是食物鏈底層。

塗聿難掩低落,将前一天被老虎追逐、戲弄的經歷悉數告知雪狼。

末了,他總結道:

“我那時候滾下山坡,老虎不敢跟上來,我還以為會遇到更加兇惡的野獸……

“幸好是你呀!”

郎栎沉默着沒說話。

老虎退避是因為知曉“進犯雪狼領地者必死”,還算擁有分寸。

好在小東西身揣秘密,免于靈力結界的攻擊。

否則這會兒早已……

狼王微不可察地嘆息一聲,數次震撼于小兔子的遲鈍。

以及交托而出的盲目信任。

他怎麽毫無戒心呢?

不知最大的危險近在咫尺嗎?

小家夥如此信賴自己。

郎栎不願辜負半分。

“你想不想過去看看?”

饒是心頭想法幾經更疊,狼王也不曾表現出來,只是簡潔道:

“我幫你出氣,好不好?”

“怎麽出氣呀?”

塗聿的注意力轉移得很快,不再糾結于“弱小與否”的問題。

“你要為了我打架嗎?”

兔兔見過黑豹傷害同族的場景,滿地鮮血淋漓,落雪覆于白骨。

而當兩只猛獸碰上的時候,一定也是這般殘酷的畫面。

越是實力相當。

越會落得兩敗俱傷的結果。

雪白的小團子默默翻了個身,毛絨小爪緊揪着狼背上的長毛,眼中流露出幾分擔憂。

“不行不行!萬一受傷怎麽辦呢?不但會流血,還很疼,你不要去啦!”

塗聿壓根不給郎栎回應的機會,小腳朝後一蹬,迅速而用力一攀,徑直撲到雪狼的腦袋上。

由于沖勢過猛,來不及剎住,還差點翻過頭直接滾下去。

郎栎:“……”

險些沒趕上。

寬厚的狼爪輕輕一撥,将圓滾滾的小胖崽扶正。

保持着“頭頂兔兔”的姿态不變,郎栎無可奈何地妥協了。

“好,不去。”

塗聿對這個答案感到滿意,粉嫩的小耳朵開始搖擺,盡顯雀躍。

“哼哼,反正聽我的就對啦!”

他下意識地收攏小爪,像是兩個小毛球,緊扣在白狼的耳尖。

短短的小腳撐在後邊,無比艱難地維持平衡。

站得高,自然望得遠。

塗聿趴在郎栎的頭頂,好奇地觀察周圍的環境。

這一回是雪狼走上結冰的小溪,兔兔窩得舒舒服服,無需忙亂地躲避刺骨的寒意。

眼前再無樹木的遮擋,入目即是廣闊無垠的天空。

綿軟的雲朵緩緩移動着。

不知躺上去是何種滋味。

塗聿望見冰封的瀑布,難免回想起夏季泡水時的暢快。

“唉,我有點想玩水……”

郎栎盯着冰層看了一會兒,自上而下地打量,似在丈量着什麽。

“現在還不行。”

比起虛無缥缈的承諾。

倒不如等實現了再說。

夜幕降臨,雪狼将嬌弱的兔兔送回小木屋,叼着絨被給他蓋好,溫聲解釋道:

“你乖乖的,先休息。”

“你要去哪?”

小胖團骨碌碌地翻到床邊,動作還挺靈活的,仰頭望向白狼。

“我不能跟去嗎?”

“不行,山頂太冷了。”

郎栎難得拒絕他一回。

“好吧~”

塗聿表面乖巧地答應。

待到雪狼離開,他謹慎地多待了一會兒,留下足夠的時間差。

而後将絨被推到木床的邊緣,順着被子慢吞吞地爬下去。

“嗨呀!”

穩穩落地後,小兔子格外雀躍地自誇道,“我怎麽這麽厲害!”

蹦跳着沖出木屋,塗聿扭過頭,努力觀望——

雪色巨狼屹立于山巅,仰首長嘯,悠長的狼吼在山谷間回蕩。

今日的月亮半遮半掩,只漏出幾縷淺淡的光線,依稀勾勒出白狼的身形輪廓。

他站在那裏,背闊腿長,竟有種遮天蔽月之勢。

哇!

看起來着實威風!

緋紅兔瞳亮晶晶的。

包裹着強烈的期待和向往。

塗聿看了好一會兒,緊接着,忍不住開始模仿。

在原地蹦跳幾下,小尾巴也跟着顫動,時不時冒出一聲軟乎乎的:

“嗷嗚~”

不多時,雪狼自山頂躍下,踏于巨石借力,很快回到小兔子身邊來。

他擡爪摸摸小家夥的耳朵尖,溫和詢問道,“怎麽跑出來了?等很久了嗎?”

塗聿自顧自地練習半晌,這會兒終于有了表演的機會。

他俯低身體,自以為兇狠地龇牙,努力模仿郎栎方才的樣子。

毛絨小爪按在雪地上,撐起小身子,腦袋微揚,發出一聲惡狠狠的咆哮聲:

“嗷嗚~”

“……”

郎栎沒說話。

塗聿一眼瞧見白狼怔愣之色,頓時得意萬分,撅着小屁股搖來晃去。

“哼哼,你怕了吧!”

萬籁俱寂。

唯餘他嬌俏的疑問聲。

郎栎垂首望着小兔子,顯然是被這副可愛的小模樣給沖擊到,過了好一會兒才答:

“我怕,誰敢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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