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無情短命鬼

無情短命鬼

很多年前，許如蘭跟沉涵是經人相親介紹認識的。

他高大俊朗，愛說愛笑。許如蘭一見他就有點緊張，甚至不敢擡頭看他。

“怎麽了？”沉涵逗她，“害羞了？”

許如蘭年輕的時候面皮薄，哪見過這樣大大咧咧的人，不禁紅了臉頰。

兩人有很多相似之處，都是家裏沒什麽人，從小靠自己，很能談得來。

他們就這樣順理成章地戀愛、結婚，雖然平平淡淡，但注視着彼此的時候，眼裏總是閃閃發光。

沉涵是飛行員，許如蘭則在大公司裏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婚後，他們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雖然為生活增添了許多幸福，卻也帶來了不少負擔。

他并不是每天都能回到家裏陪伴他們，雖然花錢請了保姆幫忙撫育小孩，讓許如蘭不會太辛苦，但并不能彌補缺失掉的那些家庭時光。

有天深夜，沉涵回到家，看着桌上留下的那碗面，開口說，“要不，我換份工作好了。”

“可飛行員是你的夢想。”

“我可以轉其他崗位。飛機維修、地勤、甚至給新飛行員當教官……”

“你還這麽年輕。”

“我也不想，這畢竟是我熱愛的事業。”沉涵打斷她，說，“但非要我選，我會選你和女兒。”

後來夫妻兩人促膝長談了一番，達成了一致。

養小孩也是需要花費很多的，現在沉彌又被射擊隊選中，未來總有要花錢的地方。

Advertisement

雖然兩人的收入加在一起很可觀，目前看來不會有什麽風險，但多攢點錢總沒錯。

他們決定，沉涵還是接着幹幾年飛行員賺錢，等沉彌上初中之後，就換工作。

許如蘭靠在他肩膀上，輕聲說：“我白天看到了一則新聞。”

“什麽？”

“國外的飛機失事，全員遇難……”

許如蘭把頭埋入他的懷中：“我好怕有一天會在電視上看到你……”

“安心啦。”沉涵輕輕拍着她的背，“你要相信我的駕駛技術。”

“這和技術有什麽關系？！”

空難和其他的災難不同，血肉之軀又怎能輕松從高空逃生。一旦發生，生還率近乎于0。

許如蘭忽然覺得鼻子酸酸的：“要是哪一天你真……”

“那就怪我自己，是個短命鬼。”沉涵說。

許如蘭急得直接去捂他的嘴：“你亂說什麽呢？！”

沉涵笑眯眯的，任憑她的手死死蓋在自己的嘴巴上。

良久，等許如蘭松手，他才道：“我不怕死，要是真當了短命鬼，倒也沒什麽。只是遺憾不能陪你們很久。”

許如蘭從沒想到那句話會一語成谶。

那個整座城市被暴雨侵襲的夜晚，丈夫和女兒沒有回家。她心急如焚地在家等着，接到醫院電話的那一刻，幾乎手腳癱軟。

許如蘭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趕過去的，好在女兒只受了皮外傷，沒有大礙。

“你爸呢？”她聽到自己問。

沉彌卻只是擡頭望向自己，重複道：“對啊，我爸呢？”

他在太平間裏。

沉涵被送來的時候就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了，許如蘭看着那塊白布，近在咫尺，卻沒有勇氣揭開，看一看他最後的模樣。

但沉彌顫抖着手揭開了。

他的身上滿是創傷和血污，慘不忍睹，唯獨臉上浮現着一抹微笑，像是為了自己成功保護女兒而自豪。

那是許如蘭人生中的第一次崩潰。

她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只忍不住地去想沉涵離開前該有多痛。

對不起啊。

要是能替你承擔就好了。

沉涵走後，睡不好的不止沉彌，還有許如蘭。每晚每晚，她都會在夢裏見到那張臉，那張曾經躺在她身邊卻再也見不到的臉。明明那麽近，卻就是碰不到。

他們才開了一個小超市，還沒正式開業。沒有沉涵，她能夠獨自一人經營好嗎？能夠撫養女兒長大嗎？

許如蘭強撐着，渾渾噩噩地操辦完葬禮的那個晚上，沉涵終于在夢裏對她說話了。

“不需要我，你也可以經營好的。”他說，“沒有原因，你就是可以。”

起來之後，許如蘭對着鏡子洗了把臉，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沒錯，我可以的。”她看着自己臉上的水珠，說。

而許如蘭的确也做到了這件事。沉彌平安順遂地長大，超市的生意也越來越紅火，賺得相當多，她幹脆辭了工作，專心當起老板來。

很多人給她介紹過相親對象，可最終無一例外，全都黃了。除了那些人，還有另一重要原因，那就是許如蘭心裏從沒有忘記過沉涵。

她怎麽可能忘掉？

根本不想承認沉涵已經離開了這個事實，所以把家裏的照片全都收起來，避免睹物思人。

可每每看到那個人留下的飛機擺件，她還是會崩潰得嚎啕大哭，像個小孩子。

這樣的許如蘭從來沒指望過自己還能再有第二段愛情，直到池嘉衡猝不及防，闖入她的生活。

那個年輕人大方地自我介紹：“您好，我是四中的校醫。”

那瞬間許如蘭怔住了。池嘉衡的笑容很陽光，讓她一下子想到了沉涵二十多歲的時候。

兩人長得并不像，可每次見面，她就是無法把目光從池嘉衡臉上移開。

他們一開始聊女兒在學校的事情，後面話題就扯遠了。工作、生活、以前的經歷、甚至喜歡看的書和電影……什麽都說。

盡管如此，許如蘭也沒有多想。她都四十多歲了，怎麽可能和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發生什麽呢？

便只當是遇到了一個聊得來的後輩。

直到池嘉衡愈發頻繁地約她出來，她心中開始擔憂：“池醫生，是不是沉彌在學校出了什麽事，你不好開口？”

面對着她的詢問，池嘉衡低下了頭。

“不是，是我拿沉彌當借口，想見你。”

這記直球重重打在了許如蘭心上。

“一開始我确實是為了沉彌來家訪，可後來我是出于私心，對不起。”他誠懇地道歉，“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嗎？”

許如蘭愣了很久，說：“我比你大十幾歲，喪夫，還帶了個女兒。”

“我不在意。”

許如蘭沉默片刻，決定吓走他，“……其實這麽多年，我還是沒有放下亡夫。”

沒想到池嘉衡依舊坦然點頭：“我理解，畢竟你們在一起那麽久，還有一個孩子。”

他很誠懇地握住許如蘭的手。

“這些我早都知道，但我還是選擇喜歡你。你的一切，我都願意接受。”

過于直接的告白讓許如蘭慌不擇路地拒絕了，希望時間能夠讓池嘉衡清醒過來。

可他并沒有放棄。

她不再和池嘉衡見面，他也沒有強求，只是時不時會挑沉彌不在的時候，來店裏留下一小束花，說是給她的。

次數多了，店員就來問許如蘭是怎麽回事，她撒謊說是自己定期從花店定的。

店員小袁沒多想：“這樣嗎？那送貨員還挺帥的，下次來我得要他微信。”

許如蘭的心忽然揪緊了。

手機上忽然彈出來池嘉衡的短信，“我還是想和你見一面。不管拒絕還是接受，我們都好好談一次吧。”

許如蘭回他，“好。”

最新送來的那束百合花被擺在了梳妝臺上。

那晚她又失眠了，輾轉反側，腦子裏既出現了沉涵，也出現了池嘉衡。

她突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沖動，直接趁着夜色，去了沉涵的墓地。

風很大，許如蘭卻并不覺得冷，只覺得風聲刮在耳畔，猶如情人的細語。

“短命鬼，你在聽嗎？你走的第八年，我好像想交男朋友了。”她嘆了口氣，“總有種背叛你的錯覺。你會不會怪我？”

她知道沉涵不會的。他是寬容大度的好脾氣，不論怎樣都會笑眯眯的。

“對不起，我是不是不該在來看你的時候說這些。”

可心中的迷茫感太重了，她必須要找個地方傾訴。

“這麽多年，我總覺得你還在我身邊沒有離開。”

許如蘭自言自語，從地上撿起一顆小石頭，和半個指甲蓋差不多大。

“那就幫我做個決定吧。如果你也支持……就不要刮走它。”

風刮得越來越大了，從厚厚的圍巾縫隙裏鑽入，凍得皮膚冷極了。

有那麽一瞬間，甚至能将她整個人掀翻，卻偏偏繞開了那顆石頭，讓它依舊穩穩地停留在許如蘭手上。

就像沉涵低聲告訴她“沒關系”，一如既往。

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

許如蘭微笑，随後釋然地起身：“我知道了。下次我會帶他來見你。”

她将那顆石頭放在了沉涵的墓前。

風依舊沒有停，像是已經離去的人在輕輕嘆氣。

真的沒關系。

因為短命鬼也希望，世界上能多一個人愛你。

（無情短命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