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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這世界上最折磨人的話語,是有過感情的兩個人重逢時,開口說的第一句“過得好嗎”。

好像這句話說出口了,就真真正正,将從前劃分到了“過去”;而“未來”,除了感慨唏噓,再難有交集。

尹湘雲看着簡淮川的神情,無端從他的模樣裏品讀到幾分落寞與凄楚,與他這光彩照人的氣場格格不入。

她的聲音軟下來:“如何算好,如何又算不好?”

簡淮川手臂撐在兩腿上,十指交叉,眼睛仍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尹湘雲斟酌了一下,又說:“齊珈是一個矛盾的個體。她比任何人都果決狠心,當年她決定去廣州,可以堅持幾年不與從前的同學和朋友聯系;可是她也比任何人都容易心軟,只因為大二時來一次Y市認識了尤未來,就決定學手語,決定畢業以後長留Y市。簡淮川,你覺得她現在對你,會是冷淡還是心軟?”

會客廳裏靜靜的,牆壁上挂着一些院裏做活動時拍的精彩照片。孩子們個個笑靥如花,對着鏡頭擺出各種姿勢。

挂鐘的指針滴滴答答,時間一步一步,自己在走,從不為誰停留。

簡淮川擡起頭看尹湘雲,心裏的內疚風起雲湧。他忽略掉湘雲那個問題,而是認真又誠懇地問:“這個叫尤未來的小姑娘,齊珈是怎麽認識的呢?”

“齊珈大學時期有些自閉,我坐火車去中山大學,一個系一個系打聽她在哪個班。找到後,強迫她跟我來過一次Y市散心,她就是那個時候認識尤未來的。我們去Y市一個叫臨村的山坳徒步遠足,六歲的未來跑來向我們求助,可是她不會說話,只能打一些手語。我們都看不懂,又急着回城,就沒有幫上忙。後來……”

湘雲講這些的時候,嗓音低柔,帶着對齊珈的心疼,還有對簡淮川言而無信的不滿。

“後來我們聽說,未來的父親沒幾天便去世了,這才知道她當天向我們求助,是想讓我們把她的父親弄到醫院去,可是我們沒能施以援手。齊珈知道後,大哭了很多次。”

“我很同情這個小姑娘,”簡淮川分析,“可是這不能怪齊珈。”

湘雲轉頭朝齊珈所在的方向望一眼又回頭,嗓音仍然低低的:“她那時候覺得自己學英日口譯一點用也沒有,作為翻譯,自然是要做人們溝通的橋梁,可她卻沒能幫上小小的聾啞女孩,眼睜睜看她成了孤兒。雖然未來的父親已是病入膏肓,但齊珈還是自責愧疚了很久。從此以後,她發了瘋一樣學習手語,并強迫自己開朗起來,慢慢和未來聯系。簡淮川,換你回答我,你覺得她這些年,過得好嗎?”

事隔經年,與你再相遇。

若你問我,過得好與否。

即使我想說一句“我不好”,可你卻不再是那個能承載我所有委屈的人。

湘雲沒有告訴簡淮川有關齊珈“雙重靈魂”的煩惱,也沒有解釋為什麽昔日陽光燦爛的女孩,會在大學裏突然就轉了性情。

她只是默默地注視着淮川的表情,見他眉心輕擰似有自責之時,卻忽然笑了。

替朋友咄咄質問失信于人的人,原來是這麽痛快的一件事情。

湘雲斂了笑容,嗓音平穩清澈:“簡淮川,你從前比誰都有機會靠近她的心。但從你失約的那天起,你就應該明白,你永遠失去她了。”

簡淮川驀然擡頭,嘴唇微翕,剛想說點什麽,卻見到院長辦公室那扇門被打開了。

齊珈牽着尤未來的手先走出來,臉上還帶着純真的笑意。院長跟在她們身後,面色慈祥溫柔。

“湘雲,”齊珈聲音裏帶着明顯的喜悅,“院長答應我帶未來出去吃午飯,下午再送回來。”

“好啊,”尹湘雲也挺高興,“是現在就走嗎?”

“走吧。”

齊珈一直牽着尤未來,再三向院長致謝。幾個人一起從會客廳出來,簡淮川跟在她們身後,無比誠懇地說:“齊珈,上次你幫我做了翻譯,我才順利從曾遠洋那裏找到突破口破了案。作為感謝,今天中午我可以請你們吃個飯麽?”

簡淮川的語氣挺卑微,聽着帶了點兒央求。

他擔心齊珈會拒絕,所以拿曾遠洋來吸引她的好奇心。

齊珈果然回頭,略有興趣地問:“他都交待了?不,我的意思是,我做的那些筆錄,有值得參考的信息?”

簡淮川聳聳肩,臉上巨大的笑又堆起來,“我聽說Y市有一家叫景玉樓的餐廳很棒,一會兒到了,我給你說說細節。我先去取車。”

齊珈沒說話,尹湘雲就當她是默認了,也沒提出什麽異議。

幾個人走到院外的停車場,簡淮川見齊珈帶着尤未來上了湘雲的車,自覺啓動車子開道,慢慢行駛在城郊的公路上。

尹湘雲開着車,從後視鏡裏看一眼正在親密交流的齊珈和尤未來。

齊珈比劃着手語問:“這段時間有沒有發生有趣的事情?”

尤未來乖巧地用手語一一回答。

尹湘雲忍不住插了一句:“齊珈,簡淮川……”

這一次齊珈的聲音很堅定:“湘雲,沒關系的。人總要向前看,我如果把青春期時的情愫當戀愛,那我就是傻子。”

湘雲松了一口氣,回神專心地開車。

但如果她能料想,日後有一天,齊珈會在她面前哭着說“湘雲我承認自己是個傻子”的話,此刻應是要立即打車輛轉向燈,逃離眼前這世界的。

不過眼下,能看到自己的閨蜜與老朋友重逢,她心底還是十分樂意的。

景玉樓的招牌菜是蹄湯,據說廚師祖上是宮廷禦廚,這湯是幾代人傳承下來的手藝。如今這樓,已成當地一絕。

簡淮川帶着大家落座後,十分紳士地問了一下三位女士的忌口,然後作主點了菜。

重逢以後第二次見面,齊珈不如之前那樣拘謹。又因為見了尤未來,心中更加坦然一些,自動收起了內心深處那些彎繞的小情緒。

她替未來倒好水後,問簡淮川:“上次的連環案裏,曾遠洋充當了一個什麽角色?”

淮川答:“細節我不能透露太多,但是能告訴你的是,曾遠洋是一個十分有才能的人。他洞察力驚人,往往能通過對外貌和細微表情的評判,便能推斷出他人的欲望。這次的案子裏,他便是馬前卒,專門替人在人群中搜尋獵物。他們要找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特點,20至25歲的年輕女性,貪慕虛榮,但并沒有很好的經濟條件。”

齊珈低頭喝了一口水,無端想起那日在審訊室裏,曾遠洋用手勢比出的那句話:“他的欲望,和你有關。”

尤未來聽不見,尹湘雲又是多年老友無需避諱,所以齊珈照直告訴簡淮川:“那天,我有一條細節沒有寫在筆錄本上。”

淮川聽了,有片刻怔愣,可能是在擔憂這會不會對案子有所影響,所以問得有點急:“是什麽?”

“簡淮川,”齊珈面色素靜淺淡,“曾遠洋說他看出你的欲望了。”

聽到這句話,淮川反倒輕松了。

他背往椅子上一靠,好整以暇地坐着,一雙漆黑的眼睛裏已經帶了明晃晃的笑意,尤其嘴邊那一抹上挑的笑容,瞬間将他從一個嚴肅的刑警,拉回成從前那個混世魔王。

他竟絲毫沒有為難,而是直言不諱:“齊珈,一個陌生人都能看穿我的想法,你能不能?”

齊珈沒想到這個話題是引火燒身。她擔心簡淮川如今看起來道貌岸然,實則還跟從前一樣沒臉沒皮,又擔心自己招架不住簡淮川的追問,轉而故意顧左右言他:“他只是說……你想盡快破案……”

淮川還是笑,不多說什麽話,眼神卻沒怎麽離開過齊珈。

他知道她原本想說什麽。

他也知道,她清楚他知道。

一直安靜坐着的尹湘雲終于看不下去這兩人抛出又不願接過的啞謎,主動找話題問:“簡淮川,當年你們班那個微生,究竟是怎麽回事?”

提到微生,簡淮川和齊珈不由自主地對視了一眼。

好像從這一刻開始,他們才真正有了“敘舊”獨有的柔軟感觸。也在這一秒,滄桑感油然而生。

“那時候,我應該多關心他的。”淮川沉默半晌後開口,話語裏都是自責。“我明明知道那群流氓經常會找微生麻煩,卻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他最後也不會因為故意傷人罪,被判三年。”

“微生”這個名字,像一個結了疤的傷口,誰揭開一次,誰就要痛上幾分。

對于普通人來講,三年便是三年。

可是對于渴望金榜題名魚躍龍門的微生來說,便是一生。

所以提起來時,簡淮川一臉真切的內疚。就像當年,微生因為沒能幫到淮川群毆時的神情一樣,懊惱又後悔。

他們像共同生長起來的林木,長期陪伴在彼此身邊。

他們都曾以為會永遠如此,卻忽略了那個叫“命運”的伐木工手上拿着的鋸子。

幾個人靜默了一小會兒,淮川才又開口。

“齊珈,”淮川捏緊了手中的玻璃水杯,嗓音低啞,“當年失約,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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