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12

12

清晨的號角聲嗚咽,秋日北境的涼氣順着軍帳邊角滲進來。一雙溫暖的手替他掖緊了被子,俯身輕輕落下一個吻。

裴文德隐約有些意識,想要伸手,卻發覺一點力氣也沒有,只是被中指尖微微一動。這人馬上悄無聲息離開了,片刻後四下一片寂靜,他再度沉睡。

醒來時窗外陰沉。北境秋日雨水多露氣重,聽着滴答滴答殘雨墜落,他一時不知道今夕何夕。

朱厚照踩着濕漉漉的枯葉回到軍帳,便看到床上那人輕輕睜開了眼睛。

“文德?”他輕輕喚了一聲,急忙卸甲,幾步走到床邊。

裴文德一覺睡的太長久,暈暈沉沉,卻也比以往更加乖順。一雙眼睛光芒攏不住,散散亂亂一張疏網,卻也把朱厚照扣了進來。

朱厚照親自端了水來喂他,難得他毫不猶豫躺在自己懷裏。

皇上眼中忽的閃爍。不知如何想着,若把他囚在宮裏,天天下蒙汗藥,逼他這樣乖乖依着自己,卻也是完了他的心願了。

至少這樣,他不會接二連三出事。

能讓他受傷的,只能是自己。而那些隐秘的傷,也只能自己看,自己慢慢欣賞。

應當讓他那裏多一些傷,直到下不了龍床,只得無時無刻待在自己身邊。

裴文德嗓子裏灼着一團麻火,涼水灌下去也是疼得厲害。半晌終于能開口,卻已然啞的聽不出聲音來。

“你怎麽敢親征來的?”

朱厚照眼底蘊火,含了一口水嘴對嘴硬是喂了下去,把人壓在床上。

“你敢跟朕一聲不吭玩失蹤,朕沒治你的罪,你還質問朕?裴卿,朕是不是寵你寵過頭了,才讓你膽子這麽大?”

他說這話時,嘴唇片刻也沒有離開他的唇,一絲一毫柔軟的糾纏,他不願放開。聲音低沉,呼出的熱氣擦着耳邊掠過去。

裴文德本就不太清醒,被他一攪,軟軟哼出聲來,陷在他懷裏。

朱厚照覺得,與他耳鬓厮磨半晌不夠,只是雜亂無章的親吻着。

他低聲道:“王勳說你失蹤的時候,我一口氣也喘不上來了。”

酸痛順着血脈一點一點侵入心底,裴文德半晌無言,埋下頭去,緊緊貼着他的心口。

他的衣服上還帶着些許的寒意,想來外面這場雨後,天氣就要轉涼。

裴文德伸過手去堪堪抱住他:“外面很冷吧?”

朱厚照抵着他的額頭安然一笑:“你抱抱我,我就不冷了。”

“好,我抱着你。”

兩人閑話了許久,裴文德才稍稍回來了神志,這一覺如同百年大夢初醒,渾身上下松快的很,只腦中還有些蒙蒙然。朱厚照去過披風把人裹住,才往外去叫人。

沈慶送了飯進來,看着裴文德差點沒哭出來:“大人,我還以為你……”

這話還沒說完就被朱厚照一眼瞪了回去。

沈慶兩眼淚汪汪,看的裴文德哭笑不得:“沒那麽容易死,我去達延汗那裏,也探聽到了不少消息。”

他只活動了一下手腕:“那蒙汗藥也沒對我怎麽樣,過兩天照樣揍你。”

可那沈慶眼睛更紅了,撲上前抱他一下,鬼哭狼嚎一般。裴文德嘆了口氣:“你多大個人了還哭!”

沈慶一抽鼻子:“爺那天還紅了眼圈呢我哭一下怎麽了!”

朱厚照牙酸的很,二話不說擡腳踹他:“去拿飯!”

沈慶忙不疊跑了出去。

裴文德斜眼笑着看他,接着坐到一處:“皇上哭了?”

“是。”朱厚照很是直接,舌尖舔着後槽牙微微眯眼:“說吧裴卿,讓天子失儀,該如何罰你?”

裴文德探身上去親他的眼睛,舌尖微微一卷。

朱厚照嘴角一挑,壓住他便往細白的頸子上咬去,吮舐他微微滑動的喉結。

剛剛掀開簾帳的沈慶差點把碗給摔了。為了保命,一瞬間他福至心靈大喊一聲:“老楚!快把湯端來!”

遠處正在喂馬的老楚茫然擡頭,烏雲踏雪呼嚕呼嚕一聲跺了跺蹄子。

沈慶再打簾子進去,兩人便中規中矩坐着了。但是裴文德脖子上那熟悉的紅痕委實太紮眼了些。好在送完飯,沈慶便片刻不歇跑出了天子營帳。

不過是簡單的清粥素菜,裴文德卻覺得桌上這飯甚是合口。而擡眸看到朱厚照眉梢眼角藏不住的笑意,他才意識到,眼前這人有多合心。

飯後沒過半個時辰,又有湯藥端了進來,沈慶一臉苦樣皺着鼻子。

裴文德眼睛一抽:“藥就不用喝了吧,我已經沒事了。”

“看在大慶辛辛苦苦熬藥的份上,你還是喝了比較好。”朱厚照滿意的看沈慶轉身溜出去,親自坐到他身邊:“否則朕只能用朕的方法讓裴卿喝藥了。”

裴文德讪讪一笑,奪過藥碗一股腦喝下放到一邊:“皇上,臣喝完了。”

朱厚照還是沒有放過他,在唇邊輕輕一舔。

“哎!苦的……”

“不,甜的。”朱厚照眸中燭火繞繞。

裴文德皺了皺眉……阿照怎麽突然這樣粘人?

他還沒來得及問出口,帳外忽然有人通報。

“皇上,臣王勳,張永,江彬有事禀報。”

裴文德登時臉頰發熱。他這才混混沌沌意識到,這是皇上的營帳,而外面就是議事的地方。

朱厚照拍拍他,親自走了出去。簾擺搖蕩,裴文德壓低了氣息,卻還是跟外面進來那三人對了個眼。

張永熟視無睹,王勳糾結萬分,江彬……似是有些怒意。

都知道禦前統領從敵陣歸來堕馬暈厥,而皇上親自把人抱進了自己的大帳。皇上與禦前統領同榻而寝,同桌而食。這不是什麽秘密。但對于剛剛醒來的裴文德來說,心裏詭異的別扭。

他腦中不合時宜的冒出金屋藏嬌一詞來。

朱厚照眼看着他三人目光一股腦的往內帳探,不由得清了清嗓子。

從昨日到今日,他們來來去去議事也有兩三次,只是那時裴文德沒醒,他們也沒什麽可看的。

而現在裴文德醒了,且自從裴文德醒來,皇上便不準他們在飯時叨擾。如今那活生生的人在內帳,諸位多少都有些莫名的情緒。

畢竟醒來後皇上與禦前統領在一處做什麽,大家心知肚明。

哪怕實則他們也沒有做什麽。

“諸位愛卿有何事奏?”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熟視無睹的張永:“秉皇上,探子來報,達延汗另外兩個大營的位置基本确認。确與裴大人所說無差,不過恐怕兵力更多,保守估計五萬人馬。”

江彬又道:“不過爺親自一戰大勝,少說折損達延汗一萬兵力,若是布置得當,接下來不論防守還是主動出擊,勝仗都在我大明手中。”

王勳接着呈上一份折子:“這是臣拟的作戰計劃,請皇上過目。”

朱厚照攤開折子,走到沙盤前,比對着王勳的策略。只點了幾處,王勳另當修改。

他三人領命退出,唯有江彬腳步一頓。

“爺。”他轉身,神色複雜看着他:“您畢竟是皇上,如此……可想過将士百官乃至後人如何說您。”

“說什麽?”朱厚照擡眸望着他,不解其意。

“您親征,原是鼓舞軍士的,可如今看來……更……更像是親自來救裴大人。這……”

“朕就是親自來救他。”朱厚照目光淡然。“但朕也是必須要來邊關,要親自打贏這一仗。怎麽,不行麽?”

“臣不是這個意思。”江彬叩頭。

裴文德在內帳聽着。

“爺難道不擔心,自己的名譽,這場勝仗……會被以訛傳訛而誤為他意嗎?”

“不擔心。”朱厚照輕輕擱下筆。“朕只要打了勝仗,救裴卿回來,便心滿意足。他人說我胡鬧也罷,總之朕沒有輸。”

朱厚照重新回到內帳時,裴文德卻坐在桌邊沉思,一時都沒有注意到他。皇上自顧倒了茶水,坐在一邊等他。

半晌裴文德回神:“你談完了?”

“想什麽呢?”朱厚照推給他一杯水。

“在想如何讓你大勝而歸。”裴文德沾了沾茶水,在桌上草草畫了圖。

朱厚照沒有阻止他,只是靜靜傾聽。

“冬日将近,達延汗不止一次對我說,蒙古的阿姆阿妹要挨凍挨餓。他大舉出兵,想來糧草定然不足。齊格為了救達延汗不惜傾巢而出,可見要的是速戰速決。”裴文德仔細分析着:“要占疆土,他們也改不了依水草而居的習慣。他們耗不起。”

朱厚照握住他的手指,把水漬擦去:“所以朕讓他們嚴加防守。我們耗得起。”

“但也不能耗費太過。”裴文德耳尖稍紅,把指尖抽了出來點點幾個位置:“時不時的出兵騷擾一番,擾亂軍心也是好的。”

“嗯。”朱厚照不知怎的又與他擠做一處,一只手又搭上他的腰,似是無意實則有心輕輕按着:“擾亂君心也是好的。”

裴文德哪裏聽得出他話中有話,只是低聲道:“若是知道他們的糧草在何處就好辦了。突襲一次,達延汗必定慌亂。”

朱厚照扣住他的手,眼中隐隐探究的意味:“你跟蒙古王子這麽熟悉?”

“在他小時候,我跟我爹救過他,就在應州郊外。”裴文德無奈道:“你想什麽呢!”

“聽聞裴大人可是一直住着王子寝帳,不怎麽出門。”

裴文德一個不穩天旋地轉,被皇上打橫抱起,兩個人跌在床上。朱厚照慢悠悠剝光他的衣服,一雙灼熱的手上下游走一番:“朕得确認朕沒有吃虧。”

裴文德被他撩起一身的火,抖的厲害,只一把扯下他的衣帶:“說起這個,皇上是不是得先解釋一下,朱壽将軍又是何人啊?”他眸中精光一閃,甚是有些咬牙切齒:“微臣想了一圈都沒聽說過朱壽這個名字,怕不是某位名為壽的将軍有幸得了皇上賞識,賜了國姓吧?”

朱厚照與他纏作一處,摸過軟膏便往那處去,他眼中笑意更甚,擠進去的那時,才咬着裴文德的耳垂低聲道:“下官朱壽,見過裴大人。”

裴文德一時驚得下身痛也忘了喊。

朱厚照只是手上作亂,卻在他耳邊低聲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朕無奈,只得封了自己一個将軍,說起來品級比你還低。”

“阿照你可真是……”裴文德一聲感嘆沒出口,便被他一頂失了魂魄。

“所以啊,君威在這邊關是用不太上了,”朱厚照熟稔“輕攏慢撚抹複挑”的法子,磨着裴文德說不出一句話,悠然自得溺在他一腔溫軟裏,橫沖直撞。

“……那便只得裴卿來承了。”

醉卧溫柔鄉,确是讓人再不想離開。

深夜裴文德卻一夢驚來,呼一聲“阿照”。

“我在。”

那溫熱的手瞬間握緊了他的手,懷抱也覆了過來。是熟悉的氣息,瞬間把他狂跳的心安撫下來。

他半晌才反應過來已經與阿照在一處。或是前半夜鬧的太過,他暈睡過去還是情動極時,此刻更是恍惚。

身上清爽卻處處酸痛,清醒的提醒着他,朱厚照就在身邊。

……雖然很不想因為這個意識到他在。

“做噩夢了?”

他伸過手來,貼着自己的臉頰摩挲着,手心溫熱。

“阿照,你可千萬別出事……”裴文德定定望着他:“一想到你親征我就擔心的不行。”

“別擔心。”朱厚照柔聲道:“我和大明,都會沒事的。”

雙方相耗直到臘月。裴文德與王勳一路突襲幾次,摸清了一條糧道後,張永率軍放了他們一把火。

北境第一場雪落下時,朱厚照親領大軍與達延汗決戰。達延汗一眼便看到那一白一黑兩匹駿馬并肩而立,遙遙望着他。

他輕輕念了一聲“恩人”,便舉刀沖上前去。

落雪瑩白,卻染血成川。

裴文德一人一刀,目光冷冽而決然,穿梭在敵陣中如不敗之神。而在高處,朱厚照利箭策應,銳利的目光遽然掃過,睥睨天下。

在那時,他們所聽到的傳聞中的昏庸君主和毀國佞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指揮得當冷靜睿智的統領,和不懼生死意氣風發的将士。

他們恍然意識到,這或許才是這兩人原本的樣子。

他們之間總是隔着無數不可知的人和事。

可我願在前為你厮殺。

我願在後護你周全。

于是相隔那一段,只在回眸時一個揚揚意氣的笑容,便泯然無物了。

最後的戰役,朱厚照滅鞑靼十之六七的兵馬。達延汗撤軍,不日送來了和談書。

明軍雖有傷亡但并不多,朱厚照是實打實打了一個勝仗。在獲勝的消息和接下來善後百姓加固兵防的忙亂中,正德十三年的春日,悄無聲息的來臨了。

伴随而來的還有一份禮物。

“哎,酥餅?”沈慶戳了戳那食盒,慢慢念出上面的字:“永香齋長安餅。”他擡頭道:“這家我聽說過,很難買到的!”

蕭氏族人笑道:“姑娘親自買了寄來給二位爺,還另有一事囑托。”說着他從懷裏取出信封遞給皇上:“姑娘說,一定要皇上或是裴爺親自過目。”

朱厚照皺了皺眉。

他拆開信,目光卻漸漸凝重。

“……應州之戰恐非鞑靼一方之利,秋冬興兵本就置其于不利。妾排查後,恐鞑靼商隊與國中重臣皇親有勾連。此外,去年匪患之地,獨湖廣江西最甚。妾而今查之,疑匪後有官府作祟……”

朱厚照不動聲色把那信遞給裴文德,只對那蕭氏族人說:“朕知道了,回去替朕謝過喚雲。”

蕭氏族人離開後,裴文德的表情也沉下來了。

“如果蕭大人查到的是真的……”

“……那就是內憂外患。”朱厚照揉了揉眉心:“勾結鞑靼人……若是我朱氏子弟做出來的事,朕……想想都覺得心寒。”

“官匪勾結倒不奇怪。”裴文德低聲道:“上次那孫虎王可是陽明先生處置的?不如告知與他。”

朱厚照點點頭,親自寫一封信交于王守仁。

“皇上為什麽不下聖旨?”沈慶一遍啃餅一邊問裴文德。

“他是懷疑其中還有蕭大人沒查到的東西。若是貿然下旨,蕭大人在外,處境會非常艱難。”

沈慶側頭目光詭怪的看着他。

“怎麽了?”

“大人,你對蕭尚宮這态度……不太應該啊。”他湊近道:“畢竟她喜歡皇上那麽多年……”

裴文德無奈的看他一眼:“你是覺得皇上把持不住還是我不行?”

“那某些情況下……皇上的确把持不住大人你也的确不行啊……”他說完這話摸走一塊餅便飛快的跑出去。

朱厚照信寫到一半就看到裴文德卷起袖子追了出去,沒多時就聽到“大慶你給我站住”的喊聲,嘴角不覺輕挑。

春風漸暖,川流滾滾東去,邊關油然綠意生機。

傍晚時分,他二人獨自在淺淺草原上漫步。因着馬上要回京去,難得再見北境景色。

沈慶揉着臉聽到他倆不帶侍從獨自出門,沖着裴文德做了個鬼臉。

玉龍和烏雲踏雪仍舊在一邊啃草,那一片新苗快要給啃禿了。

夕陽落在長河之上,一條蜿蜒萬裏的金帶落在蔥蔥草原上。

“這條河裏,浸了多少英雄血。迢迢萬年,又有幾人曾在此處逗留。”

朱厚照輕輕歪了歪頭,指着落日長河緩緩道:“這天下的河流,具往東去,流入東海。傳聞東海深處有幽冥鬼門,那些将士的英靈,可順着長河東去,通過鬼門步入黃泉。”

他低聲道:“朕更願意相信,他們只是多走一些路,仍能在那裏與親人相聚,而不會流連在此處,做孤魂野鬼。”

裴文德卻突然輕輕開口。

“若到了那時,你會等我吧?”

“那時?”朱厚照定定看着他,片刻一笑。

“我等你。”

他擡手撫上他的臉頰,眸中映着落日。

“多久都等。畢竟你會一生安穩,一生無憂。”他低聲道:“這是朕答應你的。”

裴文德卻皺了皺眉:“不行。”

朱厚照只得笑道:“好,我也一生安穩無憂,到時候那黃泉,我們一起去。”

裴文德低聲一嘆。

“我已經想好了。”

朱厚照遠望長河,目光悠遠而淡然。

“既然我這個皇帝注定不孝無後,不如早些禪位,給那些真正能當好皇帝的人來當。文德,這個位置坐着太累了,我真的不想做皇上。”

“母後很鐘意熜兒,如今的興王世子。他雖然不愛說話,但看得出是個極聰明的。我很看好他。”

“我想接他入宮,提早把東西教給他。如今北境安定,大明江山還算穩固。等到時機成熟,我便禪位,”他輕輕吻了下裴文德的眼角:

“等我不欠江山,不欠萬民。你我……便縱情山水,阡陌晨昏。文德,你願意嗎?”

他的手貼到了裴文德的心口,恍惚聽到哽咽:

“阿照,你這樣重的情意,要我如何來還?”

“此生得以遇你知心,足以抵得上這一切。”

正德十三年暮春,朱厚照班師回朝。裴文德軍功昭昭,朝臣與太後終未在說什麽。

春風過,是蓮山寺桃花灼灼,翩飛落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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