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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可需幫忙?”這樣的話,溫凝八歲時也曾聽同一個人說過一次。

那是一個冬日的清晨,天上飄了雪,鵝毛般的墜落,大片大片,幾乎是砸在溫凝的臉上。

溫凝這個時候年方八歲,穿着桃粉色的小夾襖,滿頭金銀釵環叮當響,一看便是富貴人家的小姑娘。

她臉蛋被凍得紅撲撲的,一只手裏抓着米酥糖,另一只手滿手糖渣牽着齊微明的手,心不在焉的被他拽在屁股後頭。

正是年關,溫将軍還在邊疆戰場未歸,溫凝被送到齊家過年。

齊府的嬷嬷和丫鬟們對溫凝喜歡得緊,什麽好吃的好用的好玩的好穿的都弄來給她。

好看的釵環太多,那就一個不落全都簪上,仗着溫凝雪團子似的面容和幾乎無法打扮醜的五官,粉嫩鮮紅……都拿來給她穿戴,将她裝扮得像是個胖乎乎的年畫娃娃。

溫凝覺得周圍似乎有人時不時的看她,她并不怎麽在意,反正跟着齊微明哥哥,不會出什麽差錯。

他們是出來買糕點的。

這天晚上齊國公府設迎春宴,請了各處的官員與朋友在府上齊聚,家裏的仆役忙作一團,溫凝和齊微明二人在府上無聊,見管家正四處找人買糕點,便自告奮勇出門。

管家有些頭疼,無暇他顧,只得派了個仆役跟着這兩位小祖宗往外去。

總歸那糕點鋪子也就隔幾條巷子,怎麽也不會走丢。

正是年關,糕點鋪子人擠人,仆役不好讓世子爺親自去鋪子裏買東西,便讓世子爺和溫凝小姐在不遠處等着,自己去搬東西。

溫凝手上的米酥糖吃完了,舔了舔嘴唇,齊微明在一旁笑着看她,“寧寧吃不吃新出爐的糕點,隔壁還有一家,味道很不錯,我去給你買。”

“哥哥我吃不下啦。”溫凝摸了摸小肚子,齊微明動作很快,已經徑直跑去了不遠處的鋪子。

溫凝嘿嘿一笑,無聊站在雪中等着,腳尖踹着地上的積雪。

馬車車輪傾軋積雪的聲響在她耳邊響起,下一瞬,她眼前一黑,整個人被套進了一個大麻袋裏頭。

“啊!”溫凝正要尖叫,卻被人打了一拳在小腹,然後整個人都塞進了什麽狹窄的東西裏。

一路颠簸,溫凝被人踢了好幾腳,她疼得想哭,卻聽到那些人說,“滿身金銀,是個肥的,白白嫩嫩,扒拉了賣去窯子也值不少。”

溫凝被晃得頭暈想吐,麻袋一股馊味,聽到那人說的話,溫凝雖然不知道窯子是什麽,卻知道自己恐怕是落入了非常可怕的境地。

齊微明哥哥……

溫凝覺得自己的肚子好疼好疼,她想解開頭上的簪子打開麻袋,可她剛剛一動,便又被揣了一腳,疼得她蜷縮起來,幾乎無法呼吸。

她無聲祈求有奇跡發生,這時候車外忽然傳來聲音,随即便是馬車咯噔一聲不穩,瞬間往前傾。

“什麽人!”

“是一個孩子?”

“去看看!”

溫凝在麻袋中睜大了眼睛……是齊微明哥哥來了嗎?

他一個人來多危險啊!

外頭傳來拳打腳踢的聲音,溫凝察覺到自己身邊沒人,立刻扭動掙紮起來,好不容易掙脫了麻袋鑽出來,卻在鑽出來的一瞬間,看到一個人迅速進到了這個破舊的馬車裏。

溫凝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孩子”。

“姐……大皇子殿下?”

蕭雲辭看到她淩亂的發釵,朝她露出一個幾乎無可挑剔的笑容,那笑容便如冰雪融化一般耀眼好看,震得溫凝整個人都僵住了。

“可需幫忙?”

他聲音溫柔,輕輕撫了撫她被人踹得紅腫的胳膊,笑着問道。

溫凝呆呆地看着他,聲音沙啞着想說話,可腹中劇痛,她只發出一個輕輕地“啊”。

幫忙?怎麽幫?他只有一個人。

下一刻,外頭的人販子沖進了馬車廂內,蕭雲辭手指一動,刀鋒出——

鮮紅的血從那人販子的喉口炸開了漂亮的煙花。

“煙花”碎沫濺到了溫凝的眼珠裏,她感覺那溫熱的血滴就這樣融進了她的眼,她的臉上也熱,胸口也熱,滿身都濺了鮮紅的血。

她另一只完好的眼,卻看到那人販子捂着脖子,發出“咕咕咕”的怪聲,緩緩仰着倒下,倒在了雪地上。

純白無暇的雪瞬間被染成了巨大的紅色塊,紅白交雜之間,其他人販子吓得轉身就跑,蕭雲辭身形一動,輕而易舉追了上去,手指從背後捂住了那人的嘴,另一只手飛快一刀,便見血液噴濺而出,灑在地面上,宛如一條紅色瀑布,将雪地浸染。

然後她看見蕭雲辭轉過身來,就這樣遠遠看着她,手中把玩着帶血的短刀,嘴角勾着笑意,白皙的面容上流下一道鮮血,也不知是他的,還是別人的。

天上落下巨大的雪片,他站在紅白的雪地上,宛如一位浴血的玉面修羅。

那時的蕭雲辭才十二歲。

……

“姑娘,姑娘?”晴月雖然自己吓得發抖,但是看到溫凝姑娘仿佛吓傻了似的怔怔,她反而沒有那麽害怕了,便伸出手在溫凝面前晃悠,“姑娘,姑娘可別吓傻了。”

溫凝瞬間驚惶,從當年那遙遠封存的記憶中醒了過來。

她記得,那件事之後,她便生了一場大病,病中時時刻刻都夢見蕭雲辭玉面含笑,滿身都浸滿了血腥,溫柔問自己,“溫凝,可需幫忙?”

溫凝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袖,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

不能如此武斷,若不是他呢?萬一是周明燕發現事情敗露想要滅口呢?

她頓時像是想起了什麽,抓住晴月的手問,“晴月,昨日東宮的那位公公……”

“鄧吾,鄧公公。”晴月道。

“是了,鄧公公。”溫凝想起那一直跟在蕭雲辭身後的小太監,問道,“鄧公公昨日見你,有沒有問二位嬷嬷的事情?”

晴月微微一愣,搖了搖頭。

溫凝喘了口氣,竟然有些如釋重負。

然後晴月又忽然搖了搖頭,“姑娘,我想起來了,他沒有問,是我、我主動與他說了,姑娘被兩位嬷嬷欺負的事情,這事本就不公,我想着為姑娘打抱不平,說不定太子殿下能為姑娘做主。”

溫凝頓時忘了呼吸。

她腦子裏頓時響起林翰說的話……蕭雲辭可不是什麽好人,這個人陰險狡詐,心機深如海……

為什麽?

蕭雲辭為什麽要做這些?

是為了她?

不,幼時的情意根本不至于此,她沒有那麽天真,做那些無端被人拯救的春秋大夢。

或許,只是順手而為。

又或許是,為了什麽別的?

溫凝想到自己背後那些叔叔們,眉頭微蹙,心中沉甸甸的。

……

齊國公府,府中一片安寧祥和,仿佛外界的一切都激不起任何波瀾。

國公府後花園是京中出了名的精致,曲徑通幽處霍然開朗,便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小池,池中水清如碧,倒映出齊微明與另一位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一身雪緞,渾身散發着幽香,眼眸含情,溫柔的看着面前失魂落魄的齊微明。

“世子爺之深情,蒼天可鑒,有時真的很羨慕寧寧姐姐,能有這樣一個真心相待之人。”周明燕打開面前的食盒,咬了咬唇,輕聲說,“世子爺,我聽聞您已經好幾日沒有用飯了,特意做了些軟食,您多少用一點吧,看在我特意送來的份上。”

齊微明倚在池邊的欄杆處,緩緩擡眸,看了她手中的食盒一眼。

“你有心了。”他單手拿着酒壺,頭發披散在肩頭,頗有幾分遺世獨立的清高孤冷模樣,臉頰有些微微的泛紅,眼中卻是清明一片。

這樣清俊翩然又癡情的男子,周明燕見之如何不心動,如何不心疼?

她一想到面前男子癡情于他人,不由得心中發苦,輕聲說,“世子爺,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齊微明聲音溫柔,仿若醉酒。

周明燕心中一蕩,“世子爺乃癡情之人,可如今寧寧姐姐限于宮中,我聽聞她已經陪同那必格勒王子賞花,那鞑靼蠻人兇殘,也不知會如何……”

齊微明手指微動,捏緊了手中的酒壺。

“事情已成定局,世子爺又何必自苦,我……我對你的心思,不比寧寧姐姐少半分,您這樣,豈不是讓關心你的人傷心。”

周明燕壯着膽子,面上已經泛起了淡淡的紅,嬌羞又膽大,接着說,“我不奢望世子爺能夠對我有多少情意,只盼着能夠陪在您身邊,若是您能将多餘的的情分分給我一些,我……便滿足了。”

齊微明聞言,卻像是怔住了,有些驚愕的看着她 。

周明燕咬着唇,眼眸卻含着淚,楚楚可憐的模樣,“您要了我吧。”

“周姑娘莫要輕易說出這樣的話……”齊微明痛苦掩面,抓起酒壺又喝了一口,周明燕卻撲上來,一把抓住那酒壺,“您別喝了……”

可齊微明到底是男子,輕輕一拽酒壺,那姑娘便輕飄飄的落入了他的懷裏。

二人雙眸對視,清風停滞,酒氣上臉,周明燕身上的香味飄忽不定,齊微明喉結微動,低聲問,“用的什麽香?”

随後,齊微明往一旁瞟了一眼,周明燕頓時蹦起來,看到齊微明的貼身小厮藍田局促不安的站在不遠處,似乎有什麽要事。

“我,我先告退!”周明燕紅着臉,拎着裙子迅速跑了。

藍田見她跑遠,這才上前,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盒,撇了撇嘴,這是第幾個了?

齊微明看着他,似有些不滿,“何事?”

“世子爺,聽聞必格勒王子病了,要修養一陣,溫姑娘那邊可能……”

“她去陪同必格勒賞花了?”齊微明喝了一口酒,問道。

“……是。”藍田聲音微弱。

齊微明擡手,“啪”的一聲,那酒壺重重的摔在地上,酒液流了一地。

“破鏡難圓。”他眼眸通紅,咬牙道,“她終究是被別的男人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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