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番外(上)
番外(上)
溫陽不喜歡莊文。
七歲後他就意識到,他這個哥哥平平無奇,讀書學識從不上進,就喜歡搞一些刀槍棍棒,若是真如父親那樣可以成個将軍倒也罷了,偏偏他武學上也不夠優異,總之,就是哪哪都不如人,實在拿不出手。
他在刻意疏遠,但莊文察覺不到,每日還會不厭其煩的在書院門口等他,手裏提着籃子,也不怕掉身價,像個奴仆一樣給他送茶水送午飯。
大雪節氣,今年的雪格外多,一場雪下來,就足以達到小腿高了,莊文就等在外面,穿了一件厚重的襖子,臉凍得發紅,見了他,激動地揮手:“這裏!”一說話,嘴巴裏直冒熱霧。
他的打扮實在登不上臺面,不像是哪家的公子哥,更像是走卒販賣的便宜人家的小子。
明明是個粗人,名字卻偏偏還用了文這個字。
一旁的同窗笑道:“溫陽,是不是叫你的啊。”
“哈哈哈哈該不會是你哥吧?我聽說你還有個哥呢。”另一人打趣道。
富家公子們閑談之中,總要有幾句調侃在,溫陽面子薄,經不住,立馬紅了臉,忍聲道:“才不是,他……他只是我家馬夫的兒子,我不認得!”
說着,他跑過去,對着莊文怒喝道:“誰讓你來了?!”
被斥責的莊文愣了一愣,他抓頭,“我聽說你們書院的後房前段日子走水了,怕你們沒得吃……”
溫陽瞪着他,“你別說了,我不聽,反正你別對人說你是誰就對了,我和你沒關系!”
莊文又一愣,默默低下頭:“哦……”
莊文臉上不藏事,回家就被溫從發現了端倪,莊文疑惑道:“爹,是我哪裏做錯了嗎?”
溫從這些年一直在養病,藥喝得多了,也移了性情,脾氣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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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早些年,他有什麽不痛快的也能控制住,可如今不行了,當晚就讓溫陽罰跪,跪到什麽時候知道錯了再起來。
溫陽在祠堂內哭,莊文沖開仆人的束縛道:“讓我進去!”他站到溫陽身邊,小聲道:“我……”
溫陽狠狠看了過來:“現在你滿意了?”他擦了把眼淚,“你除了會和爹爹告狀還會什麽!我讨厭死你了!”
莊文搖頭道:“不是的,我沒想告狀,況且我也不知道要告什麽內容啊,你等等,我現在就去求爹爹……”
溫陽一把推開他,“我就是讨厭你!為什麽別人家都是正常的,偏偏我家裏就與衆不同,為什麽別人哥哥都是文韬武略無不精通的,偏偏我哥哥就不行!”說着,他指着外面就吼道:“你出去!我跪就跪!”
莊文又被呵斥的一愣,終究是個小孩子,白天他雖然不知道哪裏做錯了,但知道被溫陽那樣對待,他是不高興的,是難過的,晚上,聽見這話,更是委屈極了,眼眶一紅,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了。
莊繼北回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麽一幅畫面。
小兒子哭哭啼啼,大兒子哽咽不止。
莊繼北:“……”
他還當他養了倆閨女呢。
他心疼倆孩子,但一聽是溫從動怒了,又猶豫了。
溫陽回頭眼巴巴望着他,莊繼北對他搖了搖頭:“小爹爹不饒你,我也沒辦法。”然後就走了。
那年,這件事怎麽解決的,溫陽忘了,不過他記得很清楚,三年後,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一次。
是在大爹爹莊繼北出征前的一天,他們舉家搬回了京城,聖上特赦,給他們賜了府邸。
回京城那天,很多人都來家中做客了,他們恭賀讨好奉承,那些大人們的臉上盡是谄媚,但那些被帶來吃席的小孩子們就不同了,幾家公子在一起叽叽喳喳,議論道:“哎,為什麽是兩男人在一塊成家啊?”“好怪哦!”“我娘說了,這叫怪胎!”
他們說個不停,溫陽聽得清清楚楚,面色鐵青,偏偏這個時候,莊文出來了,高聲道:“爹爹!大爹爹說他明天出征,讓咱們多備些酒水,讓各位叔叔伯伯們都一定要去相送。”
席間立馬哄笑起來,有大人道:“這小子看着虎頭虎腦的,和莊大人小時候真像啊!”
莊文的一聲讓那群小孩子們的議論又一次躁動起來,他們悄聲說着什麽大爹爹小爹爹,笑話個不停,莊文來找溫陽,笑道:“咱們也嘗嘗酒是什麽味道呀!”給他遞來一杯酒。
溫陽自覺受辱,難堪不已,叮當一聲,摔了杯盞,哭着跑掉了。
直至第二日送行,正如莊繼北所要求的,文武百官皆來,連帶皇上也來了,皇上私下對他說:“舅舅,你可一定要平安歸來哦。”
莊繼北笑道:“聖上安心。”
送行隊伍氣勢浩大,莊繼北十分受用,他叫道:“莊文,溫陽,來。”
莊文自然快跑過去,笑道:“爹!”
溫陽則一動不動,衆人看了過來,溫陽低着頭,別過臉去,莊繼北費解,他低聲問:“你弟弟咋了?”
莊文撓頭:“爹我也不知道啊,昨天席上就突然跑掉了……可能是我哪裏又讓他不痛快了吧。”
莊繼北一聽可能是莊文惹到了溫陽,立馬爽快了許多,他喊道:“兒子!過來!”
溫陽再也忍受不住衆人異樣的目光了,他仿佛已經聽見了周圍的竊竊私語,他們像是在說他們一家子都是怪胎!
溫陽不明白,為什麽他會有兩個父親,為什麽他們家不能和別人家一樣是有爹有娘的!
他想也沒想的就喊了一句:“你不是我爹!我只有一個爹爹!”
說完,又跑了。
然後,回去就被溫從打了一頓。
溫從也是那時才意識到,他和莊繼北可以沒臉沒皮,但兩個孩子做不到。
他問溫陽:“你不想在家裏待了?”
溫陽沉默。
溫從淡淡道:“說話。”
“我只想和別人家一樣。”
“可以。”
溫陽驚訝擡頭。
溫從眼也不擡,“如果你想從此和我們無關,我可以滿足你,不過,日後你再與我們無任何關系。”
莊文驚呆了,忙道:“溫陽!你可別糊塗啊!”
溫陽抿緊唇。
溫從道:“我可以送你去趙府。”
趙煜寧如今已經成了禮部尚書,回京後,一派風光,不辱門楣。
莊府和趙府走動也是異常親近,要送個孩子過去不是難事。
溫陽咬緊牙關,道:“可以。”
溫從扔給溫陽一本冊子,道:“明天我們就去官府走文書,明日開始,你就是趙府的公子了。”
趙煜寧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懵住了:“啊?”
溫從問:“你不要?”
“沒沒沒!”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對溫從的懼意是一點沒減,他搪塞道:“你就這麽決定了啊,我好說,都能行,但繼北呢,他知道這事兒嗎?”
溫從道:“他不用知道。”
“……”趙煜寧心裏沒底。
“你不必擔心,莊繼北就算有氣,也不會遷怒于你。”
“這個……”他想了想,嘆氣,“行吧。”
至此,溫陽成了趙府的孩子,名為趙溫陽。
也不出意外,莊繼北三年後回來,大吵了一架,吵得極兇,又拍桌又怒吼,溫從冷笑:“莊繼北!你要是腦子沒病就別跟我亂喊亂叫,你是指望我怕你!?你想接回來,可以,你要問問人家願不願意和你回來!”
莊繼北去問了。
答案是,不願。
都快四十歲的莊繼北,悲憤欲絕,心中凄涼,深夜,抱着溫從就哭道:“怎麽我們還沒死呢,就要被子孫們抛之腦後了!”
溫從無言以對,他輕輕揉了下莊繼北耳朵,“生我氣了?”
莊繼北道:“沒。”
“我把你兇了,你還不生我氣?”溫從饒有興趣。
“你又不是第一次兇我了。”莊繼北悶聲道,“照這麽說,你以前還想替太子殺過我呢,我要是記仇,得把自己活活憋屈死。”
溫從又一次沒話說了。
廢太子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怎麽還能拉來談呢。
他嘆氣道:“至少我們還有莊文在,他是個踏實的,不浮不躁,做事也穩妥,我覺得很不錯。”忽的,他一笑,“真好玩,小時候你最寵溫陽了,結果溫陽不要你了。”
“你這個人不要空口白牙亂說話啊。”
“怎麽?”
“什麽叫做不要我了?”莊繼北不服氣,“他只是年紀小,不懂事,等他長大了就知道他如今的做法是多麽錯誤了。”
溫從不敢茍同。
莊文十四歲那年,莊繼北把他帶到了軍中,帶他過去前還有顧慮,問莊文:“你非常優秀,很有能力,造詣不低,我帶你去軍中,難免有人說你是靠我的關系混進來的,你介意嗎?”
莊文大大咧咧:“這多好啊,以後別人見了我就跟見了您似的,多威風。”
莊繼北笑道:“不錯不錯。”
莊文:“溫陽年上沒回來。”
莊繼北表情微微收斂,“說是拜了大儒,如今鞍前馬後的在人家府上伺候着呢,哪裏還能想得到我們。”
莊文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他神色一黯,“小爹爹這幾年身體越來越不好了……”
莊繼北打斷道:“既然知道他身體不好,就別讓溫陽來打攪他了。”說完,不欲再提。
莊文在軍中歷練了兩年,而後莊繼北讓他帶兵打了兩次,頗為神武,莊繼北進宮想替莊文請封個官位,遇見了溫陽,溫陽如今是太子伴讀,神氣的不得了,屬于滿京中公子哥裏的翹楚。
溫陽見了他,腳下一頓,莊繼北卻看也不看的擦肩而過,到了大殿外等候,同等時,溫陽側了一步,問道:“小爹爹還好嗎?”
莊繼北淡淡道:“不勞您挂心。”
溫陽道:“……爹。”
莊繼北擡手止住:“免了,我福薄,受不起。”
大太監來通傳,宣莊繼北進殿,莊繼北立刻進入,他看見了坐在主位上的皇帝,十二年過去了,景王殿下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會躲在他身後,哭着說想要母妃的小孩子了,年少有為,唯一的缺點就是身子不大好,太弱了,時常纏綿病榻,不大的年紀天天就用藥罐子吊着,看得莊繼北實在憂心。
這次見面,皇帝的臉色更差了,像是又病了一場,咳嗽不止,他見了莊繼北,露出笑意:“舅舅。”
莊繼北請安後,開門見山:“太醫怎麽說?”
皇帝扯笑:“還能怎樣,總歸我命短……”
這話一出,殿內伺候的人全部跪下了,大氣不敢出,連帶莊繼北也跪下,“皇上慎言。”
“朕随便說說。”他笑問,“舅舅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莊繼北道:“原也不是大事兒,臣想為莊文請一個殿外侍郎的虛職。”
皇帝遲疑道:“這是為何?怎麽不在軍中安排一個呢?”
莊繼北笑道:“皇上也清楚,微臣早些年本不打算繼續帶兵了,若非外敵來侵,朝中無将,微臣也不會出現在京中。莊家不可獨大,更不可統攬軍權,微臣年紀也大了,等莊文有了一席之地後,微臣也好退位。莊文的位置,不高不低,自有皇上拿捏,給他個職位,他若是有本事,自己也能升上去,也能讓人心服口服。”
皇帝笑了笑:“朕明白了。”
莊文進宮侍奉後,常常能見到太子及其伴讀來給皇上請安。
他和溫陽常常見面,但話卻不說,只看一眼,互相又收回眼神,各司其職。
又是兩年,皇上的身子撐不住了,深夜,莊繼北被急匆匆的叫進宮了,他進了鸾殿,皇帝已氣若游絲,莊繼北愣怔下,心底一沉,忙道:“皇上……”
皇帝唇邊淡笑:“舅舅……我好像要死了……”
莊繼北一下子崩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胡說什麽!你是皇上,你是天子,你是九五之尊,你要長命百歲……”
皇帝笑了笑,握着他的手,“舅舅,我想母妃了……”
莊繼北唇顫了顫,皇帝仍然在說:“我從來不會擔心舅舅奪位專權,母妃說過,舅舅是我在這世上最好的親人,舅舅不會害我的。”
皇帝手下力道突然加重,“您要幫我,幫我扶持樂平,他小小年紀,才不過五歲,我擔心他坐不穩這個位置。”
莊繼北唇齒難啓,良久,才道:“長姐要是知道我沒照顧好你,她會罵我的。”
皇帝淺笑,“那就罵吧,反正不是罵我。”
“舅舅?”
“臣在。”
“我替舅舅先去尋母妃了……”
這年,皇上薨了,而後,新帝繼位,新帝五歲,實在年幼,按照遺诏,由莊繼北協理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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