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信與不信

第一百一十章  信與不信

長明城,左氏府邸。

冬棗握着掃帚,認真打掃着庭院中那飄落而下,堆積于地面的層層枯葉。

院中空空落落,沒什麽複雜的裝飾修容,唯一能被稱為是裝飾的也就只有那顆不知道究竟活了多久的老樹,老樹居于庭院西南側,布滿皺紋的粗壯枝幹上虬曲蒼勁,算不上是枝繁葉茂,反倒是頗有那種枯木凋零的凄然感。庭院中池塘裏更是光禿禿一片,只有孤零零的幾片荷葉一朵荷花,其中游匿着三兩鯉魚,魚身青灰魚肚暗白,俨然不是那什麽稀少的錦鯉種類,而是那最最尋常的鯉魚——尋常農家都不屑于作為觀賞養殖的那種。這庭院并無那些侯門深府那般沉厚內斂,也無名門望族那般幽靜典雅,但冬棗只是心無旁骛目不斜視,專心致志地做着自己的勞務,仿佛她要做得事情是什麽天大的重要事情一般。

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無論這府邸再如何粗陋不顯眼,但是只要那兩位還在一日,就沒人敢低看這裏一眼,冬棗如此想着。

在這短短幾日裏,冬棗早早摸清楚了這兩位新主子的喜好性子,那位在外被江湖之人稱之為是夏大劍仙的黑袍女子,不僅與那傳聞中劍斬三王座在妖域城牆上刻字的桀骜戾氣沾不着邊,性子上更是溫言軟語,不像那些山上神仙一般規矩繁瑣辟谷讓塵,一日三餐之外三天兩頭還能在那集市小食攤鋪旁瞅見那襲黑袍的身影,讓冬棗時常忘記這位黑袍女子其實也是個了不得的上五境神仙。

比起黑袍劍仙,另一位主子,總是穿着一襲寡淡青衣的左姑娘,是則是與冬棗心目中對那所謂神仙的印象符合了許多。

為棄域開生門的長明城新王,夏大劍仙的關門弟子,最年輕的仙人境劍修,斬龍脈的最後一位女子劍仙……任何一個單獨領出來都算得上是響當當的頭銜簡直像是不要錢一般堆在了這位年齡與她相仿的左姑娘身上。冬棗沒有親眼見過這位左姑娘出劍,但是她還在城主府中時,就聽那些叽叽咋咋的姐妹們說得天花亂墜,耳朵都快要生出繭來了,對那些傳聞也是半信半疑——畢竟再如何駭人聽聞的消息,從她那些滿眼犯花癡的姐妹口中說出,都好像要消減大半神采。

不沾五谷,不染風塵,簡素青衣上唯一的修飾便是那身後的三柄長劍,言行舉止間幹淨利落,仿佛天底下所有的理都要給她身後的劍鞘讓路,可不就是那劍仙二字中最為惹人稀罕的仙人味嗎?

府邸的木門被推開,那熟悉的黑袍哼着小曲,懷中抱着沉甸甸的竹制木桶,看起來心情頗為不錯,冬棗趕忙站好,有些緊張地行禮問好,那黑袍女子卻是直接将懷中的木桶解開,那木桶結構類似蒸籠,一層一層疊着,冬棗接過一層蒸籠,望着蒸籠中那熱氣騰騰的小籠包,腦中飛速峰回路轉,縱使她心思細膩,也始終沒想不明白這位主子究竟是什麽意思,直到最後,她才反應過來,怔怔地望着那蒸籠,難道說主子只是順手幫自己也買一份?

夏藉的心情的确很不錯。

待到走到屋內,将手中蒸籠放下後,她來到了床邊,悄無聲息地望着那青衣姑娘的恬靜睡顏。

無論睡覺前諸煙的睡姿有多麽标準,一旦沉入夢鄉後,最終都會變成側身蜷縮的模樣,那副生人勿進的清冷也被破壞的一幹二淨,更多的則是惹人憐惜的脆弱感——夏藉不知道這究竟是因為她沒有安全感才下意識如此睡覺,還是因為習慣了小時候在柴垛堆裏睡覺才養成的壞習慣,她想要伸手摸摸諸煙的臉頰,但是快要觸及時又猶豫了,并非是不好意思,而是害怕驚擾了她的睡眠。

諸煙的睡眠一直都很淺,哪怕很輕微的舉措聲響都會将她驚醒,所以更多時候她都選擇通過靜坐修行來熬過漫漫長夜,這幾日裏因為每夜的冗長養劍,讓她不得不睡覺修補精氣神……夏藉想到這裏,白皙臉頰不禁染上幾分緋紅,指尖輕輕勾結着那被褥邊角。

諸煙在與那大妖白翡決生死前,強行邁入了那仙人境,她的體內早早蘊積了過多過雜的劍意精氣,如同大壩潰敗,在那心湖中宣洩施虐,對修行前途可謂是百害而無一利。凡事都講究着一個物極必反,修行一事也自然不例外。諸煙早已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所以對于止步仙人境一事并未受到如何打擊,反而頗有意料之中的感受。

不過,倒是有了一個被早早遺忘的事情,卻是成了這複明山水的勝負手——諸煙的鼎爐體質。

丹田為鼎爐,全身無處不丹田;鼎爐在身內,結丹在三田。同修一事對于身具鼎爐之人自然得不到什麽好處,但是在此時此刻卻對諸煙而言是救命的稻草——猶如治洪,堵不如疏,既然在那體內無法将其收納降解,何不直接轉手送人呢?那些宣洩肆虐的淋漓劍意還能促使夏藉那固步自封十數年的修為再進一步,可謂是真正的雙贏。

夏藉耳朵尖微微泛紅,心中默念,只是為了修行罷了。

指尖突然傳來的冰涼使夏藉驟然一驚,還以為是諸煙被她的動靜所驚醒,低頭一看卻是看見了諸煙依舊閉着雙眼,表情痛苦眉頭緊皺,仿佛夢見了什麽極差的噩夢,她輕輕握着夏藉的指尖,不敢用力,也不敢松手。

夏藉伸手進被褥中,握住了那雙單薄的手,觸及後如同握住了一座真正的冰雕一般,只是皮膚接觸便感受到冰寒刺骨,夏藉将那雙手捧着,微微哈氣,溫熱氣息觸及肌膚後,白霜于肌膚表面層層結出又消散,白霧寥寥而起。

她輕輕念着,小諸煙,別害怕。

這段時間并不長,短短數十息後便又恢複了正常,諸煙又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夏藉依舊沒有松開手,很是憂心仲仲,她從未見過這種情況,難道說那萬陰鼎爐也有什麽代價?

她想不明白,只能将被褥重新為她撚好,關上門後來到了庭院中。

“咚。”

悠遠鐘鳴遙遙傳來,鐘聲厚重,雖不算是響亮,但也足夠清晰。鐘聲連綿起伏,夏藉側耳傾聽,很快便是辨認出鐘鳴次數大抵是對照時間的,這使得她突然回想起了前一世中,在老家的那座古老鐘樓,它也是這般為整座城市記錄着流逝的時間。

因為這個緣故,讓夏藉不由得對這鐘鳴聲好感漲了不少。

早已吃完那籠早點,重新開始掃拾落葉的冬棗笑道:“那是清瘟寺的鐘聲。”

她又是好奇問道:“主子是信佛嗎?”

夏藉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信佛。

前一世中,她的母親就很信佛,家中有專門騰出放置佛像的地方,每逢節假日還會帶着她一同去寺廟拜佛,年幼的夏藉懵懵懂懂地跟着母親一同燒香,學着母親跪在蒲團上,她沒有看那座肅穆莊嚴的佛,而是在看母親——只有在那個時候,母親的臉上才沒有焦躁也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她閉着眼睛,身後披着淡黃的光暈,臉上滿是虔誠和皺紋。

夏藉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信佛,還是喜歡在寺廟中時的母親。

“佛是看得見的。”母親常常這般說。

所以夏藉小時候偶爾挨打時,從來都不敢哭得太大聲,她怕現在的母親如果被佛看見了,是要被懲罰的,也許小聲一些能夠躲過——畢竟佛再厲害,也不能看見所有人不是嗎?

夏藉覺得自己大抵是有一點信佛的,但也只有一點點。

心思細膩的冬棗沒有讓沉默繼續蔓延,而是笑道:“如果主子信佛的話,倒是可以去那清瘟寺中瞧瞧,我聽好多姐妹說了,去那裏拜拜挺靈的,好幾年都不會生病呢!”

夏藉:“不會生病?”

冬棗掰着手指,講着自己聽聞的傳聞事跡,大多是些聽起來就不怎麽靠譜的杜撰傳聞,但是她的聲音清脆,眼睛清澄幹淨,不由得讓人就是相信了那麽一兩分。

待到話罷,冬棗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太多,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其實不怎麽信佛啦……都是她們說來說去的,我其實也想要去信一信,但是我太懶了,好多東西都想不清楚,感覺好麻煩。”

夏藉喃喃道:“是挺麻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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