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霧衣（上）

第一百二十七章  霧衣（上）

青衣姑娘剛出店，便發覺到了長街上的變化。

人流自行為她們二人讓開一條道，讓出來的那條小道俨然直指一座高聳茶樓，好一副坦坦蕩蕩，請君入甕的局勢。

茶樓中有什麽，鴻門宴或是下馬威？

諸煙對此并未驚訝，想來是那寫字時收斂未及時的劍意被人察覺了，其實也算不得收斂未及，因為她壓根就沒想着去收斂。

涼風絲絲縷縷拂面而來，正值秋高氣爽，是吃蟹的極好季節，在這種好天氣裏青衣姑娘懶得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她只是低下頭，看了看和夏藉相握的手。

她先前看過一本書，那文中說伴侶之間握手也是有講究的，有一種握法叫做十指相握，就是兩人的手指交叉而握，還說這代表着兩人之間心靈相通充分接納，畢竟有着十指連心的講究，諸煙翻閱着那本書，覺得雖然有些胡說八道，但是姑且算是極有道理的。

她沒有感受到書中提到的那所謂心靈相通，也沒有感受到什麽十指連心，只能感受到清晰的溫熱，對方的存在感強烈到全然無法忽視——一種名為安心的情緒已經悄然占據了她全部的情緒。

“怎麽了？”

夏藉注意到了她的視線，笑着問道，她還以為諸煙是在看自己塗畫在指尖指甲上的小紅花，她将纖細手指伸直，每片圓潤指甲上都畫着一朵略顯簡陋的小紅花，看着諸煙一直凝視着沒說話，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臉頰，有些忐忑道：“不好看嗎？我也感覺有點幼稚了……”

那細白綿軟的手指晃了晃去，指尖那一抹紅點全然将諸煙的視線吸引，像是被光點吸引的貓咪一般，聽到夏藉的問題後，她才回過神來，搖了搖頭，說道：“很好看的。”

她又是突然問道：“師尊喜歡吃蟹嗎？”

夏藉指尖輕卷發梢，認真思索道：“不能算嗜好，但也不能算讨厭？”

她對于絕大部分的海鮮都沒有什麽特別的感受，之所以吃蝦蟹吃得少，只是因為疲于去剝離那層難纏割手的堅硬外殼罷了。不過不說還好，這麽一提，夏藉倒也的确有些想要吃蟹了，所以開口說道：“好些時候沒有吃了，還是有些懷念的。”

“那晚上就去瞧瞧有什麽店家在賣蟹吧。”諸煙說道。

當二人走到那茶樓前時，那已然坐得滿滿當當的茶樓自然是無數視線探來，視線中大多頗為微妙，他們自然不可能想到新王之所以會這麽晚才現身是因為在買新的劍匣，只能聯想到這是新王表露而出的态度——不少人悄然回頭，想要看看那劍癡此時此刻究竟是個什麽神情，可是最終他們還是失望了，那襲穿着绛藍衣袍的女子依舊那樣坐在二樓窗邊，臉上沒什麽表情，腿上橫放着一柄劍，好像這場鬧劇與她就沒有半點關系一般。

青衣姑娘背着那件略顯笨重的檀木劍匣，向茶樓上望去，正好瞅見那兩個扒在窗臺邊向下望的腦袋，是竹玖和竹拾。三人視線對上後，竹拾輕輕清了清嗓子，剛想要說些什麽有氣勢的話語來鎮鎮場子，視角餘光卻是突然看見了那位從茶樓中走出的紅衣姑娘，頓時愣住了，有些氣急敗壞道：“竹殷回來！”

身着猩紅衣袍的竹殷就那麽坦蕩蕩的出現在了青衣黑袍二人面前，沒來得及攔下她的劉平一巴掌蓋在了自己的臉上，後退一步退到後院中，想要将自己和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撇清關系，點绛城中稍稍有些名氣，與霧衣閣有過來往的修行人們都皆是想要捂臉，想要裝作不認識這人。

這還真不能怪竹拾着急，竹殷在點绛城中天知道鬧了多少笑話出來，讓她攪和攪和半天，要是那新王真是個殺心重的，那今天這一架估摸着是怎麽樣也逃不過了，竹拾越想越是心煩氣躁，小姐對她這個名義上的妹妹究竟如何，大家心中都有數，怎麽就非要在這種重要的時候出來搗亂呢？

諸煙開口問道：“是你？”

夏藉有些疑惑地看着青衣按在劍匣上的那只手，但什麽也沒問。

直面青衣身前的竹殷只覺驟然間空氣都冷下來了幾分，一時間一動也不敢動，她雖然腦子一向不是很拎得清，但是最基礎的自知之明還是略微有些許，猶豫半天後，她悄悄用餘光望了望身後，竹鷺也不在自己背後啊，最後只能小心翼翼地伸手指了指自己，有些不确定道：“我？”

青衣認真觀察着她的表情，在确定了那疑惑不像裝出來的後，才略帶歉意道：“抱歉，認錯人了。”

話雖如此，可她依舊未曾将手放下，她凝視着那松了口氣的紅衣姑娘，心中忌憚半分未減。這竹殷的相貌與除疫閣中那位紅衣着實是一模一樣——倘若真是同一人，那她們今日會踏入點绛城的消息，多半也是此人所作所為。

是僞裝出來的性情，還是被仿造了容貌？

要出劍直接斬殺嗎？

那竹殷在點绛城中并沒有什麽口碑風評，就算死了也沒關系，心聲如此說道，至于點绛城中的人們看見那場面後會作何想，她真的需要在意嗎？在去過那除疫閣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一直如同附骨之疽般揮之不去，如果代價只是讓點绛城中的人們不滿，就能排除這種隐患，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結局。

她是補天人，如果今後真的因為這紅衣，導致那千盞燈火熄滅大半，她就是那個罪人。

左諸煙，別多想——她腦海中又回想起了左無慮的遺言。

沒人注意到，就在她猶豫是否出劍的瞬間，那眼瞳中泛起的幽深，像極了在心湖中初見左無慮時，那天邊泛起的漆黑天雷，陣陣漣漪波瀾起，惡蛟雷霆藏匿其中，觀察着其外世界的一縷一線。

身着绛藍衣袍的女子坐在二樓，于衆人視線死角，她悄然握住了擺放在腿上的長劍，絲毫不引人注目的薄霧從茶樓周遭角落泛起。

霧衣霧劍霧竹，共為竹家三絕學，在霧劍一事上，整個霧衣閣大抵沒人能與竹鷺相媲美。

可是她悄聲嘆了口氣。

她今日來這茶樓，還真不是為了什麽所謂的分出個高低來，那些事情她并不在意，她想新王應該也是不會在意這種瑣事的。只是因為竹缺婆婆同她說，今日需要她來一趟，最好能邀請新王去那霧衣閣坐一坐，所以她來了。衆人都以為她一直正襟危坐不言不語是因為千年前的那些愛恨情仇所以重殺心，其實沒有那麽複雜，她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邀請，一直在思索罷了。

如果真要說出來她對那新王究竟是個什麽态度，仔細想想更多的其實還是憧憬，不是霧衣閣閣主憧憬斬龍脈新王，只是單純的一個劍修憧憬另一位劍意更濃，修為更高的劍修罷了。

竹缺婆婆總說她和竹殷的腦袋裏面都缺根弦，不過是兩種不同的缺弦罷了，竹鷺覺得這樣挺好的，反正竹殷在乎的東西她竹鷺不在乎，她竹鷺在乎的東西竹殷也不在乎，如果就這樣，兩全其美當然是最好不過。

如果那新王真的要對竹殷出劍，無論究竟是否是竹殷做了什麽事情犯了什麽錯，她都必須要出劍攔下，這與攔不攔得住沒關系，是必須要做的事情。

只是憧憬了這麽久，真的在第一次見面時，卻是兵戈相見，未免有些太過可惜。

身着绛藍衣袍的竹鷺如此想到。

“師尊？”諸煙突然開口了，嗓音微顫。

她不知道該怎麽問，這種問題好像本身就沒有什麽正确答案可言。

夏藉心中有很多話語想要說想要問，但是她一句也沒有問，她知道諸煙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所以只是輕聲道：“真的問心無愧嗎。”

輕白于檀木劍匣中悄然微顫，仿佛随時脫弦而出。

可就在劍匣蓋子即将開啓的瞬間，纖細指尖卻點在了檀木蓋頂之上，制止住了飛劍。

那是她自己的手，她眼瞳之中的幽深已然消逝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了幹幹淨淨的清明。

“我不會對她出劍，”諸煙眼簾低垂，一字一頓，她像是說給自己聽一般，嗓音放得極輕，“在這種事情上，我決不能選擇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