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
第 2 章
雖然慕遲夜身上的傷叫他走路亦有些困難,但掀簾子進去也要不了幾步,兼之帳內之人僅讓他一人進去,他便從善如流了。
他總覺得這人于這幻境頗為關鍵
甫一入內,慕遲夜便覺得眼前驟然一昏。
外邊青天白日,帳內卻僅燃了幾支蠟燭,映得滿帳昏黃,人影綽綽。
他忍不住眯起眼,頓了好片刻,方才看清帳中擺設。
正對着門放了一張書案,其上兩疊堆疊的整齊的卷宗,幾乎掩住了其後的人。
而事實上,慕遲夜的的确确幾乎忽略掉了那人——若不是那人掀開一卷卷宗将他的目光吸引了過去的話。
他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只松垮垮搭在案上的手。
繃帶從衣袖中延伸出來,直打到手背上,整只手只裸露出來修長蒼白的指,玉一般,精致,卻消瘦,似乎随時會碎裂一般——
這只手應當是受過極重的傷,幾乎是廢了。
不知怎的,望着它,慕遲夜心中沒來由地一顫,卻旋即警醒,強行用理智扳回情感,戒備之心提高了數籌。
他并不是會随意憐憫他人的人,而心中那般情緒,不是幻境的問題便是這人的問題。
雖這般想着,目光卻長久地停留在了那只手上。
而,似是感受到慕遲夜的目光,那人衣袖一抖,将這只幾乎是易碎的手攏進袖中,另一只正翻着卷宗的手頓了頓,落在案上。
修長勁瘦有力,相較而言,“正常”的多。
那只手揀起毛筆,飽蘸濃墨,率性般在卷宗上勾畫了幾道。
繼而那好聽的聲音又響起:“不知閣下姓甚名誰?”
慕遲夜便将目光上移,順着雪白的衣衫一直到繡了祥雲紋的領口,最終,看向那人的面孔——那是一幅足以使世上最華貴的屋子蓬荜生輝的面孔。
饒是心中已豎了無數層戒備,他依舊鬼使神差般答:“我叫慕遲夜。”繼而無奈于自己随意将性名告訴別人的輕率。
但木已成舟,他也并不是個糾結的性子,索性作罷,等着那人作态。
卻見那人微微颔首,擱下筆,沖他伸出手來。
慕遲夜從喉頭逼出一個疑惑的音節。
那人道:“手腕,讓我看看。”
頓了頓,似也意識到自己如此很古怪,微微蹙了蹙眉,複又道:“我替你治傷。”
越是補救,倒越是顯得居心叵測起來。
慕遲夜懷疑地瞥了一眼那人,最終卻還是将手搭了上去。
畢竟是幻境,他有信心,這之中任何魑魅魍魉都傷不到他。
況且這人的古怪已經夠多,他甚至更傾向于這人性格便是如此——若是對付小小一個他也要如此馬腳百出,這人定是無法受白拓器重至此。
正思恃間,手腕一涼,那人瘦長的指已經搭了上來。
他慢慢按着慕遲夜的脈,眉頭漸漸蹙起來,似是猶豫着想說什麽,終歸什麽也不曾出口,僅僅從懷中摸出一只小玉瓶,遞過去,道:“服了它——用一粒便好,餘下的你留着。”
慕遲夜挑了挑眉尖,心道這人當真莫名其妙,便沒有接,卻道:“為什麽?林先生,我是受了什麽傷嗎,要吃這個?”
那人擡手示意:“你傷的頗重。”
慕遲夜微微一噎,試探:“但我并不覺得這傷很重,值得浪費林先生的妙藥——莫非先生将這藥給我,還有別的意思不成?”
那人道:“你傷的頗重——或許将來亦會傷重,僅此而已。”
慕遲夜順着杆往下溜:“先生怎知道我将來如何?”
那人奇怪地瞥他一眼:“猜的。”
慕遲夜再是一噎。幻境雖是囚困人,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落下一絲生機方才是合乎天道,而這生機便九成應在核心人物身上。
幻境中核心人物,通常都會做出些異于常人的舉動,來引導外來者。那異常又并不會很大,需得悉心分辨才辨得出。
而試探到如今,慕遲夜基本斷定了這人不是核心人物。
那麽就沒有試探的必要了。
他在心中為這人打上了個怪人的标簽,微微鞠身,上前接過藥瓶,恭恭敬敬道了謝,直接取出一枚,做了個仰首服下的動作,卻在手上暗暗蘊了勁道,将藥順勢順着頰側遠遠丢出去。
那人應當是滿意了,露出一個若有若無的笑來,聲音卻依舊平淡:“你走罷。”
慕遲夜卸下一口氣,回憶着古書中陳朝的禮節,依葫蘆畫瓢,有些生疏地做了一個,便退出了營帳。
眼見着簾子落下來遮住漏進來的一抹日光,那人自幾案之後立起,緩步走到方才慕遲夜站立的地方,四下環視,眼神最終落在一個方位上。
他俯下身,自地上撿起一枚棕色藥丸來。
慕遲夜扯着一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
白拓、那個古怪的“林先生”都不是核心人物,這戰營中人也再沒什麽極關鍵的,那麽核心人物應當不在這個陣營中。
看這架勢,這幻境應當演繹的是兩軍對壘,最關鍵的便是兩軍,若是核心人物不在此陣,便應當在敵軍中......所以當務之急,是弄清楚敵軍到底是什麽人。
但直接揪一個人問保不齊會被當作形跡可疑的探子抓起來。
搞清楚現在是什麽年份應當是更加可行一點的。慕遲夜雖然并不專攻歷史,但白拓好歹算他半個偶像,在什麽年份與誰進行了什麽戰争,他雖不是如數家珍,卻是能報出來的。
搞清楚年份......他倒隐約記得,陳朝有個傳統,便是在戰旗上繡制年。
慕遲夜想了想,看四下無人,便狀似不經意般溜達到旗杆子底下,伸手揪住了戰旗。翻找幾下,果然在角落找出了監制時間。
那是一行細小的白字——崇元八年元月制。
崇元八年......倒是有些眼熟。
但這一年似乎不曾發生什麽要緊事......等等,要說不曾——也并不是不曾。
他忽然意識到什麽,頓了頓,心中掀起一陣驚濤駭浪,面上卻并不動聲色。
崇元八年——史上對于白拓失蹤的确切時間衆說紛纭,但崇元八年中秋宴上,他并不曾出席,那是史學家認定的他失蹤的最晚時間。
而,看這四下,草木初生,應當方才四月出頭。
慕遲夜心中漸漸生出了一個極為荒謬的念頭來。
白相最晚失蹤在中秋——那确切時間為何不可能是四月?
他不記得崇元六年後白拓有任何随軍經歷......因此,這很可能是最後一次。
之後,不拘殒命或是流離,抑或被俘,總之,世人再不曾見到這千古一相的蹤跡。
這是一個見證歷史的機會——而有一個見證歷史的機會,是極極不易的。
慕遲夜定了定心,逮了個士兵帶路,不久便找到了對着一張沙盤凝眉沉思的白拓。
他駐足望了片刻,心中一時五味雜陳,半晌,方才出聲道:“白相。”
白拓似是忽然驚醒,眼神中凜然一閃,望了一眼來人,厲色慢慢斂下去,淡淡應了一聲,垂下頭,手指不停歇地沙盤中寫寫畫畫。
慕遲夜緩步上前,演練過一次的禮節明顯熟練的多:“我有個不情之請......可否叫我一觀戰局圖?”
這當真是極不情的請求了——慕遲夜甚至已算好了,在白拓招将士來抓他的時候如何如何“露一手”以叫白拓信他,但白拓僅僅心不在焉地望了他一眼,便揮手叫士兵去拿了。
這倒有些出乎慕遲夜的預料,他忍不住地問:“你就這麽信我?”
“我不信你......”白拓随手指了下那怪人的營帳方向:“但我信林兄——他說你可能是我們的唯一一點生機。”
慕遲夜有些微訝,又不禁笑起來,接過士兵遞來的一疊紙張:“若我沒有猜錯的話——他說得對。”
他轉身離開,順便把心中為那人下的定義改了改。
一個怪人——疑似幻境中的重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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