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 15 章

時節不知不覺,一晃到了暮春,滿山的濃豔日益頹靡,紅的更紅,綠的更綠。

聽聞越長老搬來靈素峰,住了個小半月。這段時日,桑枝一直沒有與她打過照面。

桑枝作為靈素峰的弟子,依舊度過着平凡的每一日。甭管是大羅金仙住在了這裏,她還是挽着袖子修行或幹活。

不過近來發生了一件小事。

昨日師尊外出遠門,臨行前獨獨交代她看管峰脈,督促同門,莫讓她們太過懶散。

這件事讓桑枝稍微有點受寵若驚,又覺得頗有壓力。

師尊素來是個有條理的人。一樁一件,都與她說得很清楚。桑枝在心底裏飛快地記着,不知為何,說着說着,柳尋芹卻突然頓住。

桑枝疑惑地看着她。

柳尋芹的神色複雜了一瞬,而後又恢複了往常的淡漠,她說:“至于你越師叔……罷了,你辛苦多看着點,莫讓她太過分。”

桑枝愣住,那女人自然不是一般的人物,這幾日不見,險些忘了這峰上還有一個不着調的老祖宗。

桑枝是那種能少擔事就絕不出頭的溫吞孩子,每日只想着平平常常地過活。柳尋芹走後,她心裏又壓着事,只能祈禱越長老稍微能安分一些。不然這事她相當難辦,再怎麽說那女人也是長輩,她還能訓她不成?

思緒漸漸飄遠,此刻她人在藥閣,手下有一些細碎的粉末,正用杵研磨得更加細膩一些。

“這是什麽聲音?誰在吹笛?”

靈素峰上林木叢生,一向寂靜。除卻藥閣附近和弟子居附近能夠聽到一些人聲以外,如此熱鬧,的确不多見。

桑枝略感詫異,遠方有聲音傳來,像是樂聲,經久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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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及最近的“職責”之重,她難得多問了一嘴。

一個師妹答:“怕是越長老在吹笛子,你別說,她吹得真的好聽。”

另一個師妹放下了手中的活計,羨慕道:“她寫的話本子也好好看。上次她還送了我一本《師姐在上》。”

“唉?這本我還沒看過……打個商量,借我看看?”

“不行,師尊不讓我們看話本子。尤其是她寫的。”

“那你怎麽看?!”

“畢竟都送我了嘛。”

耳畔的笛聲清越悠揚,自竹林中幽幽地透過來,仿佛有魔力一般。

桑枝臉色一僵,已無心去聽師姐妹們的談話。她丢下手頭正在研磨的藥粉,走出藥閣,循着那陣陣笛聲快步走去。

她越走越是心涼,這再往裏頭走去,可是師尊常常獨處的竹林了——

果不其然。

地上有一堆柴火,堆得甚是粗犷,似乎已燒了許久,連煙霧也逐漸散去,只飄出來一點焦香和竹香。

桑枝仰頭一看,只見那綠色的竹枝上,被壓彎了一根,正斜斜靠着一個美豔的女人。她疊着腿靠坐着,手中橫笛,衣衫如幕簾一樣,松散地垂在身下。

她看見她後,鳳眸微彎,放下笛子笑道:“這是嗅着味道來的小饞貓崽子嗎。”

只見那女人輕盈地落下來,在腳尖點地時,她彎腰從柴火裏扒拉出幾根竹筒。似乎很燙,待到撿起來時,令她還換了幾次手。

竹筒被熟稔地剝開,一股糯米的甜香從柴火味中一下子突破重圍。

越長歌也的确像是喂貓崽子一般,一看桑枝個子不高,竟還給她塞了兩根,憐憫且慈愛地說:“枝枝這麽瘦,多吃點。”

桑枝一左一右地握着竹筒飯,愣在原地,看着這一片狼藉的娟秀竹林,顫聲道:“越長老……您……師尊要是回來……”

越長歌不知何時又坐回了那根折彎的可憐竹子,她那長腿妖妖嬈嬈地晃着,看起來吃得很香。

靈素峰仍有一撮沒有辟谷的小弟子,後廚自然是有的。但是大部分時候,沒有誰去追求口腹之欲,菜色相當清淡。

她們也都清淡慣了,這些新鮮東西,桑枝倒是很少吃過……不對,應該是從未吃過。

滾燙的糯米香,竟讓她猛烈地吸了一口鼻子。

“沒事兒。”越長歌咽下去一嘴,沖她抛了個媚眼:“就少了一根竹子幾堆柴火,你師尊她不會發現的。不過……不要走漏風聲哦,乖乖,不然以後就沒得吃了。”

盡管吃——橫豎這糯米是靈素峰後廚薅來的,竹子也是柳長老心愛的竹林裏薅來的。

為什麽敢随便薅呢?

因為這整片竹林,自從蒙受大水沖了一波以後,都被柳尋芹記在黃鐘峰的賬上,總共一千零六根,一根也沒少她的。

簡直是褲衩子都賠幹淨了。

此時在吃飯,暫且不談褲衩子。這竹筒糯米分有兩種口味,鹹口和甜口。裏頭包着的肉來自于不慎飛過靈素峰的鳥,至于紅棗……越長老坦然地在醫仙大人的藥櫃裏順了點。

不多,就一點點。

桑枝心想着,既然拔了出來,都切成這樣,到底也不可能種回去。不吃白不吃。

她憂心忡忡地吃完了一整根,而後胃口大開,又憂心忡忡地吃完了一根。

最後打了一個嗝。

那女人似是瞧她有趣,笑了笑,懶洋洋地依在竹子上,擡袖時凝出了一顆小水珠,塞入了那孩子的嘴裏。免得她噎死。

桑枝略有些驚慌地咽下水珠,一個嗝讓她成功想起了自己來此的目的。她義正辭嚴地說:“越長老,山上不宜縱火,萬一燃着這片竹林,要怎麽和師尊交代?”

越長歌仿佛聽到了什麽荒謬的話,噗嗤一聲,又親親熱熱道:“拜托,本座可是水靈靈的水靈根呢,這是什麽無謂的擔心。”

“……”好像也是。

桑枝苦着臉:“師尊讓弟子約束您的行為。”

“太好了。”

越長歌突然坐起來,整個人都精神了幾分,她饒有興致地看向那倒黴孩子:“自從柳柳走了以後,正巧無趣,缺個人來陪本座聊聊。日後你就天天跟着我。”

桑枝到底是在越長老的無恥之下一敗塗地。她不由得往後退了一小步,而下一瞬,整個人就被摁在了不知道從哪裏長出來的椅子上。

“枝枝,看話本嗎?”

“要聽隔壁鶴衣峰的八卦麽?”

“你知道本座方才吹的曲子,名字叫什麽嗎?”

桑枝微微仰頭後去,睜大雙眸——幾日不見,越長老還是這麽能聊,甚至更加健談了一些。

那女人撫着額頭輕嘆一聲:“這破靈素峰……半晌沒個人說話,連只鳥都不往這裏飛。對了,你們師尊幾時回來?沒了她的日子裏,簡直像是坐牢。”

“師尊應是到養天宗了,還得過個幾日。”

“這樣啊。說了跟沒說似的。”越長歌思忖片刻:“興許可以寫個信,讓她給帶點特産。誰叫她死活不帶我去玩。”

“是、是嗎……”

“那指不定,誰不知道你家師尊那脾氣。”越長歌話鋒一轉,立馬顧影自憐起來,她繪聲繪色地講述了前幾日被柳長老下毒的事,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同時還不忘控訴柳尋芹狠心。

越長歌說着說着,見桑枝聽得屏息靜氣,端正地坐在她跟前。

桑枝不怎麽說話,只偶爾點幾下腦袋。

末了,越長歌突然頓住話頭,笑了笑,沒頭沒尾地誇她一句:“枝枝真可愛啊。”

桑枝一驚,臉色一下子滾燙起來,她平時做事總是無功無過,柳尋芹又不是那種常常誇獎徒弟的類型,更是從未被說過“可愛”。但同時又覺得心裏頭莫名湧上了一點暖意。

越長老比那些師姐還要風趣親昵。桑枝與她對視,她總是能沖自己笑一笑,朱唇細眉,有些弧度便更添姝麗。

“您年輕時候,肯定有許多人喜歡。”桑枝看着她也覺得心情甚好,難得主動而青澀地開口,她又感覺自己實在是太嘴笨了,連忙道:“啊不,現在應該也是一樣。”

“是啊。”

那女人毫不避諱,甚是自得,倘若是只狐貍精有耳朵——這會兒肯定豎了起來,動來動去:“外門的,內門的,太初境的,外宗的……”

“除了某位柳長老。”

越長歌向來是會留懸念的,這一句後,她故意不作解釋。

引得那孩子心底像是有只小貓在撓,十分瘙癢,沒憋多久,終于又追問道:“為何?”

“我怎麽知道。”

“要不枝枝替我去問她?”

越長歌暗戳戳地撺掇她,一口氣嘆出了八個彎繞:“為什麽要對一個幽默風趣、實力不俗的大美人如此漠然呢。”

她将指尖掐着,一點點張開,雙眉微蹙,語氣一下子甚是可憐。

“還忍心要她還那——麽多的債。”

很有可能最後一句才是重點。

不過也是啊。桑枝都有些憐惜她了,被越長老一頓忽悠,她成功忘記了保護竹林的事兒,甚至真心想要問問師尊,為什麽不肯對越長老網開一面……假如她有這膽子的話。

她暈暈乎乎地走了回去,臨到傍晚時躺在自己的床上,才恍然驚覺自己無所事事地度過一個下午。

往外頭一看,竹林裏又泛起了炊煙。桑枝急匆匆地沖出去,再次回到原地,發現事情又一次追悔莫及。

剛才路過時還長勢良好的幾個筍已經被挖了出來,在乳白色的高湯裏翻滾。等等,那鍋?!

果不其然,靈素峰後廚的鍋也被薅了過來,連帶着一根從地裏挖出的鮮筍,剁碎、調味,煮了這一鍋湯。

越長老正贊不絕口:“你們這山上的筍真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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