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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放眼往下看,大大小小的酒盞傾倒在地,還有一些碎片。

越長歌左右一瞥,這附近也沒個人伺候。蓮思柔屏退了周圍的弟子,只剩下她們兩人不受打擾地獨處。

“師尊?”葉夢期放輕聲音問道:“你……這情況,要提前回去嗎?”

“回去。”越長歌嘆口氣:“她喝高了,都不認得我了。待會兒本座去叫她的徒弟或者是侍從進來收拾。”

葉夢期的神色中終于露出了一絲欣慰。

越長歌走過蓮思柔身旁時,裙擺卻忽地被一只醉醺醺又沒準頭的手拽住。

“……別走。”

手一松開,最後握着的那點瓊漿玉液也灑了出來,一點點潤濕她的胸口。蓮思柔無動于衷,只是手上拽着的力氣變大了一點。

越長歌彎腰将那酒盞拿起扶正,随後又把蓮思柔拽起來了一些,讓她安安分分地靠着。

“清逸,別走。”

那個女人自喉嚨裏嘟哝了一聲,努力撐着眼皮擡起眸來,半是迷茫半是哀恸地看向越長歌。

還說沒把人認錯。

昨晚她又喝了許多酒,半真半假地,想必自己也分不清楚了。

越長歌拍拍她的臉:“你這麽累了,撐不到三日。本座要打道回府了,柳尋芹她應該會提前來。聽清楚啊,省得你栽贓本座毀約。”

“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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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聲喚得凄切,蓮思柔手上用了點勁兒,裂帛之響驟起,衣袖都給她撕裂了一大截。

那截衣袖斷了,蓮思柔重心不穩,一下子自卧榻栽倒下來。

她的掌心剛好嵌入破掉的瓷片。

殷紅的鮮血如碾碎的花液,頃刻間流了出來,疼痛讓地上的女人輕微地“唔”了一聲,她卻維持着這個難受的姿勢沒有擡頭,喃喃着:“別走……”

越長歌本是想無視的。

結果步子邁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看。

“師尊?”

跪伏在地上的女子,她似乎是在哽咽,渾身都發着顫,看起來難得有些狼狽。

“小葉子,你先走。回去把柳長老叫過來。”

葉夢期本想說些什麽,但一瞅蓮思柔那狀态,頓時也沒什麽好說的,她在心底裏嘆息一聲,轉身走了。

越長歌步子重重地了回來,她認命地将那家夥再次撈起,又捏着她的手腕将她手上嵌入肉裏的碎瓷片一一挑去。

“別哭了。”

她擦幹淨了那些血,手裏撚起帕子,像慣常哄弄自家峰上的小孩子一般,溫柔地沾掉了蓮思柔臉上的淚痕。

“好好一宗主,別這麽哭。你手下看了要笑話的。也別把日子過得這麽潦倒。”

越長歌收起手帕,撚在手心,目光掃過她眉眼,“過去了的事不必挂懷。天地間,誰人不是過客?想活着就好好活着。”

滿臉淚痕的女子靜靜地看着她,眼淚卻淌得愈發多。

越長歌有些無奈,只好重新坐在了她身旁。

蓮思柔似乎還在發酒瘋,她剛剛一會兒哭着,這會兒閉着眼睛,嘴裏兀自咒罵着什麽,頭從一側偏向另一側。

過了許久,蓮思柔慢慢安靜下來,越長歌也打算離開。

她将那件不屬于自己的外衣一掀一脫,扯了下來,丢在了蓮思柔的腿上。

打開房門的一剎那,清涼的桃花香取代了沉濁的熏香味。

兩位年輕女子正往這邊走過來,看她們服飾打扮,也是合歡宗中人。

一個正端着一盞小燈,另一個挎着小籃。

“宗主又喝醉了?”

“這不正常麽,自她繼任以來,倒沒幾天清醒過的。何況一喝醉便瘋瘋癫癫,怕是為着那事兒吧。”

“啊……什麽事?”

“你是新入門的麽,這種事情竟然還沒聽過——我聽宗裏的老人說啊,新宗主是弑了上一任老宗主才登的位。”

“竟有這種事?!”

“這本沒什麽好說的。但又據說蓮宗主被她當成禁\\脔養大,恨中生愛,情感倒是不一般。自從設計陷害那個女人死了以後,宗主就喜歡喝醉,每次都要在外面捉幾個與前任宗主有相似之處的女子回來,沒過個幾日又丢掉,你說說看,這不活像有病似的……上次忙着我挨家挨戶去尋,可累煞我也。”

“既然如此,老宗主是什麽樣的人?”

“不知道。誰知道呢,當時合歡宗一次大洗牌,真正知道詳情的前輩如今怕都不在宗門之內了……橫豎這件事傳來傳去也沒個定論。”

越長歌慢慢走到廊柱之後,那兩個小丫頭聊得正歡,顯然并未發現她。而這些見不得光、也可能半真半假的緋聞秘史,便一字不落地飄進了越長歌的耳朵。

她看着她們走遠,腳步聲也漸漸遠去。

“越長歌。”

身後冷不丁響起一個聲音。回眸看去,這才覺出了腳步與桃花瓣摩挲的細微聲響。

一襲熟悉的飄逸青衫,點的是遠山的淡翠。

她手裏撐着一把尋常的傘,擋去了紛紛揚揚落下的花瓣雨。傘蓋如擡頭般擡起,露出那雙淡雅墨色的眼睛,還有底下有些不悅地抿着的秀氣的嘴唇。

不悅的弧度繃了沒多久,很快又抹平到古井無波。

“怎麽?舍不得回太初境了。”柳尋芹淡淡開口,話語還是在對她冷嘲。

越長歌怔忡過後,便是嫣然一笑。周邊的桃花也亮了一亮,最終如星火轉瞬即逝般,在她明豔的笑意裏黯然了。

她知道自己這時心底裏最想見到的是何人,而現在那人就在她眼前。

柳尋芹緩緩走近幾步,定在她身前。雖是沒高過她,但一身氣勢實則從未低過她。

越長歌撣了一下她的傘,打趣道:“幹嘛?終于愛美起來了,還裝模作樣打個傘擋太陽不成?”

“我讨厭桃花。”柳尋芹蹙眉:“更不喜落在身上。”

以前怎的沒這癖好?奇奇怪怪的小毛病真是愈發多了。當然,她也愈發可愛。

“你認識清逸嗎。”越長歌想起剛剛蓮思柔嘴裏不斷念着的人名,無心地問了一聲。

“蓮清逸?”

柳尋芹的傘沿轉了一圈,“可以帶你去看看她,就在附近。”

柳尋芹循着方位走,最終帶着越長歌來到了谷地裏一處平坦的陵地。

這裏無人把守,想必是些衣冠冢。大多數修士身死以後,肉體會變成靈力回饋于天地,留下的也只能是毫無價值的衣冠冢。

走出桃花林,柳尋芹終于收攏了傘,她拿傘尖虛點着一處墓碑。上書人名,上一任合歡宗宗主蓮清逸之墓。

“這個。”

談起前任合歡宗宗主,越長歌這倒是熟悉了。她知道柳尋芹常年與這位故友有些信件上的往來,但由于醫仙大人總愛宅着不出門,因此她們見面很少。

“……這其中內情,結合這幾日蓮思柔那小丫頭對我吐露的,倒很可能是真的。”

越長歌談起剛才聽到的故事,也談及了這一次自個被找上麻煩的一些猜想。

柳尋芹低垂着眼睫,臉上不見任何傷心色。

良久後,她道:“動手了卻要後悔,自欺欺人,懦弱至極。”

“如果是你呢?那種境地你會怎麽做?”越長歌輕聲問道。

“……我不喜歡沉溺于過往。那并沒有什麽用。”

年輕時候師尊師娘的去世,年邁時候徒弟的去世,柳尋芹總是冷靜到有些淡漠了,除卻應遵守的一些祭拜的日子以外,她每一次都會按部就班地過着自己的生活。

她完全是這樣的人。

“何況為了避免後悔,我每一個決定都曾認真思量過。”

就像對你一樣。柳尋芹扭過頭去看她,師妹的神色卻黯了一黯,明明唇邊還是牽着笑意,但總體上看着卻有些勉強。

“有些話,”她道:“有些話實在是難以啓齒,有些人的關系走到這一步也很難交流。蓮思柔對那個女人應該仇恨不小,動手是必然,若非真正去做了,又豈能知道底下藏着的一絲後悔。”

“做了才知道後悔。”柳尋芹指了指頭部,“那要這個有什麽用。”

師姐的嘲諷能力還是一如既往地厲害。

越長歌暗戳戳地試探一番,卻感覺自己又被罵了。還好明面上有合歡宗的故事擋槍。

她心中某一處被柳尋芹刺得搖搖欲墜,在那麽幾個瞬間産生了明顯的意動。

“你回來了。按照約定,我去解開她身上的銀針。”

柳尋芹說着朝越長歌來時的方向走去,她的語氣依舊平淡,但那一句“你回來了”不知為何讓越長歌心中微暖。

這句話的語氣說得好像她們在一起,度過了很多個平常的一天一樣。

她笑了笑,跟上去,“走吧。”

柳尋芹一進室內,就聞到了濃郁的酒氣。她回過眸瞥了越長歌一眼:“你怎麽總是喜歡喝這種讓頭腦不清醒的東西。”

越長歌無辜地指了指睡着的蓮思柔,将自己摘了個幹淨。

“她的身子怎麽樣了。”

柳尋芹彎下腰,她在探蓮思柔的脈息時随口問道:“你很擔心她嗎?”

“哪有的事。”越長歌輕聲道。

柳尋芹沒說話,挑了下眉,剛才分明感覺到了師妹的一瞬緊張。只不過這脈把着把着,到底又讓她把眉梢蹙起。蓮思柔的手冰得像死人,脈搏幾乎微不可聞,空氣裏還有淺淡的血腥氣。

“看起來,”柳尋芹道:“不怎麽樣呢。沒見過身子底比雲舒塵還差的,今天倒是見到了……此等修為,這幾根銀針竟然都受不住。”

“醫仙大人又要救苦救難了嗎。”越長歌彎起眼睛。

“你不想救嗎?也是,她傷了你徒弟。那走。”

“古話說得好,”越長歌連忙把這個脾氣古怪的祖宗攔下來,親熱招呼道:“來都來了。師姐。何況要是這小丫頭一個翹辮子了,人家若是問起那三根銀針,還以為兇手是你。這影響多不好。”

柳尋芹:“是嗎?”

她一副思量的模樣,最後卻道:“那你欠我一個人情。”

越長歌險些被她嗆了一口:“胡鬧。要欠也是蓮思柔欠你的。本座和這個女人有關系嗎?”

“嗯。”

柳尋芹低着頭,淡淡說了這麽一句。她已經開始施針了,她的手法并不溫柔但很精準,因為專注下一句話說得緩慢了些:“……不錯的回答。”

“可是,”柳尋芹的掌心之中不知何時已經收攏了三根細如毫毛的尖針,她又慢慢講道:“我懶得隔着山遠水遠地來差遣她,所以只好讓你欠着了。”

聽聽,這個女人嘴裏蹦不出幾句人話。越長歌凝眸瞪了她一眼。

柳尋芹先後取出了她體內銀針,随後又将她的內傷調理了一下。粗略來看,蓮思柔的傷勢曾經很重,還被她自個拖着揮霍了很長一段時間,糟蹋到現在幾乎只剩下一個空殼。

她隔着一層靈力輕撫上蓮思柔裂紋密布的丹田:“這裏之前受過致命傷。”

她拖得太久,似乎沒什麽求生的意志,運氣尚好活了下來,輾轉至如今。

越長歌坐在了她身旁,看着柳尋芹掌心中的淡色光芒忽明忽暗,師姐閉着眼,模樣甚是娴靜。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窗外傳來了一聲鳥鳴。

耳畔突然響起:“仁至義盡。可以走了。”

“這麽快?”

柳尋芹搖搖頭,“不一定。剩下的要看她自己,這體質不溫養個十年八年,一時也很難完全修複。”

很多天後,黃鐘峰上收到了一封信箋。

據合歡宗的來使表示,這封信是她們前任宗主發來的。彼時大師姐正一頭霧水,衆所周知,畢竟合歡宗前任宗主不是早就與世長辭了嗎。後來問清楚了才知道,這裏的“前任宗主”是指蓮思柔。

越長歌與柳尋芹折返後一日,合歡宗起了一場滔天的大火,相當蹊跷。

大師姐将信從黃鐘峰遞到了靈素峰,告訴越長歌:“師尊,那個聽你彈曲子的女人好像去世了。”

越長歌彼時正在構思話本子,聞言反應了半晌:“什麽?”

她拆開那信箋,裏頭只有兩個字:謝謝。

那一晚上,越長歌總是在回想蓮思柔那天的故事。

一個小姑娘在流落街頭,衣不蔽體時,遇到了她生命中的貴人。那個女人将她收為養女。她曾經在她身旁有過最美好的一段回憶。

蓮思柔講這個故事時,正依靠在她懷裏,活像個年幼的妹妹。她挑挑揀揀着說了一些趣事,而後自己邊咳血邊輕笑着,問越長歌講得怎麽樣。

隐晦的,興許沒那麽好的,不知道是刻意遺忘還是難以啓齒,總之一字未提。

如若不是在合歡宗聽了個牆角,興許越長歌不會如此浮想聯翩的。

她懷着一種莫名的心情動了筆,将自己揉入文字仔細揣測時,心底的某處隐約抽疼了一下。

也許有很多愛在活着的時候注定不能笑泯恩仇,但死後卻眷戀着一個相擁。

而人的生命中許多過客,你是你,我是我,濃墨重彩一碰間,愛恨情仇悉數湮滅,自此往來不複相見。

越長歌撐起筆杆子想,假如自個再在柳尋芹身旁蹉跎個幾百年,捱到師姐飛升的那一日前——

也不能說出口的話,會覺得痛惜麽?

她分明地感覺到了一種遺憾。

微潤的筆尖到底未曾寫下去,而是蕩在清水裏,輕輕掃了掃,把濃墨洗幹淨。

她筆鋒一轉,舔過唇角,這種微涼又柔軟的觸感,很像自己在意亂情迷之時,但實際上是清清明明之時,朝柳尋芹無意讨到的吻。

怎麽不會遺憾呢?

畢竟花了六百年才勉強從過客駐紮成常客。

當朋友當師妹當共事長老都挺容易的,越長歌總是當得游刃有餘。

可是從這些……到她以為的那種感情,似乎橫亘着天險。

柳尋芹對她的态度幾乎五百年沒變,只在最近出現了一些更小的波瀾,蕩了幾陣之後,又回歸于平平整整。

“想什麽這麽出神。”

筆尖被拿了下來,和那個吻撤得一模一樣。

越長歌正發怔前,眼前猝不及防對上她心中的臉。

這會兒兩人在藥閣。一如既往地,柳尋芹在擺弄她的丹藥,而越長歌抽出點空子寫話本。

離去合歡宗一行已經過去了許久,在那裏具體的細節事情柳尋芹沒問,一句話也沒問。而在之前的那個吻,師姐也像是如往常的打鬧一樣,冷淡了她幾日後,便徹底翻篇,此後似乎不打算再提起。

生活似乎又回歸了日常。

柳尋芹依舊是一副淡着的神色。屋外斜陽射進來,照在她臉上,眼瞳裏,仿佛也因此帶上了溫度,像日複一日的丹火在精美的爐中跳躍。

這一日,越長歌看着她的臉,心中一動,喉嚨微緊。她突然說:“柳柳,我——”

“怎麽?”

她瞥來一眼,其實也只是尋尋常常的一眼。

可能是太尋常了,讓越長歌一時沒了力氣往下講。

六百年前沒喜歡上的人,六百年後就能喜歡上了不成?

沉默良久,她翹起眼角,輕輕笑了笑,又一股子煙視媚行的味道。恐怕沒幾個人相信從這種長相的女人嘴裏會試圖真誠地說出“一輩子”這三個字來。

“沒怎麽。”越長歌笑着說,“我啊,就想叫叫你。”

她挪開了視線。

越長歌輕松了些許,柳尋芹的眼神太過澄明,自己那些心思仿佛要立馬被她看穿。

傍晚明無憂哭喪着臉,一路跑來請走了她家師尊,很難不相信這個小崽子是不是又在煉丹上出了什麽幺蛾子。

越長歌則抽空回了黃鐘峰一趟。

黃鐘峰上。

花海盛大,風吹伏浪。

有一高一矮兩個乖徒兒在摘花。葉夢期彎下腰來,摘掉一些殘破的花瓣,順手丢進慕容安抱着的籃子裏。

她們的花果釀就是這麽做成的。集齊四季常有的花,灌之以靈素峰後山的靈泉,再埋過三秋的月圓。

越長歌穿過花海,遠遠地給她招呼:“過來——”

“為師要開會了~”

葉夢期奇怪地掃了她一眼,又與慕容安面面相觑。

她老人家難得想起來開一次會,莫非是在合歡宗受了磨難,此後對女人失去了興趣,終于要将一腔抱負付諸于本峰峰脈的經濟大脈了嗎?

葉夢期給了慕容安一個眼神,慕容安屁颠屁颠跑去禁閉室,将陳躍然帶過來。陳躍然和慕容安一齊在桌子底下發現了一只昏昏欲睡的狐貍,于是揪着尾巴把她們二師姐拽了出來。

四個內門真傳骨幹,在越長歌身旁站成一排。

大師姐幹脆問道:“什麽事?”

二師姐呵欠連天,“我困了師尊,嘤嘤嘤……”

三師妹左顧右盼,激動地呼吸着新鮮空氣,她在禁閉室無聊夠了。

小師妹雙手交握着,眨巴着眼睛。

越長歌在她們身前走了過來。輕嘆一聲,手指抵着下巴,又走了過去。來回晃悠了幾次,直到丹秋都快眯過去。

她驟然一拍手,發出清脆的響。

丹秋一驚,騰地冒出了兩只狐貍耳朵。

“徒兒們。”

迎上大師姐不可置信的眼神,越長歌視死如歸地一閉眼:

“本座還是決定——要挑個時候,對柳長老告明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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