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第 83 章

那時的太初境百廢俱興,談不上富裕。師兄師弟們不與我同住,而唯一的師妹生得體弱多病,被師娘帶去照料。

于是太初境主峰東邊的這幾間空置的房間,悉數留給了我。

獨處沒什麽不好的,我已習慣于此。

我背起她時天色将明,只剩月亮還有一點的影;回到居所時日光已經從雲層透了出來,薄紅噴湧而出。

曾經走在路上也順手救助過一些凡人,一樣地不用靈力,因而只能治得一些小傷,挽不了大勢。

彼時我從未覺得她特殊過。

我解開她的錦繡紅袍,将她腦袋上礙事的那些珠子簪子拆去。用術法将她倒騰幹淨,挪到床上,一探額頭,燙得好似火燒。口中還在喃喃低語。

吹了風淋了雪,加上心中悲憤,感染風寒并不算是罕見的事。趁着她昏迷再探一遍,除了腿摔斷以外未曾發現過別的傷痕。

醒了灌點粥,再灌藥,沒什麽好擔心的。

她的底子并不差,比我那個讓人頭疼的雲師妹要順眼許多。用着山上的靈藥,興許用不了一周,我就可以将她攆下山去,重新過回一個人的生活。

這般想着,對于将陌生人帶回來這個決定,一時也覺得沒那麽荒謬和難以接受了。

我的确是被逼的。也許沒有醫修能無動于衷地看着人用着離譜的姿勢将自己的腿扭得愈發嚴重,還看起來不大聰明地在雪裏蠕動。并非是良心上過不去……我不曾虧欠她,只是瞧着就煩,也實在為自己這種喜歡“糾正”的習慣而苦惱。

安置好她以後,我坐在一旁的藤椅上做今日的功課。這些東西與我所修習的醫道無關。師尊說眼界不能局限于一處,想要門下弟子通曉百家融會貫通。

無所謂。門數多了些,但是并不難。唯一讓人有些不悅的是,占用了部分我煉丹的時間。趕在半柱香燃盡之前,我将餘下的一小部分寫完,正準備抽出一張空卷來繼續完善描摹了一半的人軀。

身旁悉悉索索的聲響又預示着出現了幺蛾子。

我擱下筆墨,回頭看她。

她不知何時支着身子坐了起來。頗讓人不解——為什麽總要進行無意義地掙紮,譬如這會兒我看着她又縮到了牆角和床板的邊緣,甚至還想微微屈起自己的傷腿。

我自納戒中尋出一塊似乎能頂用的木板,拎着沖她走過去。她頓時發出一聲驚叫。我忍無可忍地将她亂動的腿腳拽起,摁上木板,又抽出幾根綁條,就着傷患處綁得死死的。

興許在做這件事時神色太冷淡了些,我總感覺耳畔又響起了吸鼻子的微弱聲響。

“好餓。”她哽咽道:“你綁得我好難受。我身上還好冷。我想娘親了,你能不能找她?”

我沒什麽表情地戳破她的幻想:“她把你丢了。”

“我好餓。”她可憐兮兮地說,“好冷。心裏,心裏也難受。”

一連三個“好餓好冷好難受”,我沒什麽猶豫地忽略了最後一個,因為懶得同人講道理。總感覺撿回來了一只從窩裏掉出去的嗷嗷待哺的雛鳥,只知道張着嘴沖人吱吱呀呀地叫喚。

吵得頭疼。

分明她瞧着比我不小多少。

主峰弟子皆到了辟谷的年紀,不過師尊師娘較為熱愛生活,琢磨這些事兒打發時光。我去主峰後廚,餘下的早飯中撈了一些糙米熬出的粥回來。有點涼了……但能湊合對付一下。

回去遞給她。

都餓成這樣了,她第一反應竟還是茫然。那雙形狀姣好的鳳眸微微瞪大,但裏頭流露出來的并不是嫌棄,仿佛是在問人:這是什麽?真的能吃嗎?

也許是曾經山下的日子太好過了。我想。優渥的日子我也不是未曾體會,只是曾經家中的長輩威嚴,從不嬌慣晚輩。因而過得挺苦的。說是家風清正,但其實面子大于實際。真正受約束的也只是我們而已。

愛吃不吃。

我将碗放在她旁邊:“這裏生活清苦,沒有別的葷腥可吃。”

“不要葷的,我可以吃,”她伸出一根手指頭,暈乎乎地數道:“東坡豆腐,如意玉白菜……你會做嗎?”

我沉默地盯了她一會。

“我不是你家後院廚娘。”

她疑惑道:“你怎麽知道我家後院有廚娘?”

我将碗推到她手裏,重申道:“只有這個,不吃算了。”

她低下了頭顱,臉頰邊上兩個頗為喜慶的小辮子散了,柔順地搭在肩膀上。我轉過身去,專注地在紙張上寫畫,好不容易安靜了片刻,又聽到後面一陣劈天蓋地的動靜。

我捏着筆杆子的手緊了一緊,回過頭去。

一碗空空見底,單純地伸到我的面前。她舉着胳膊,濃密卷翹的睫毛乖巧地擡上:“還要。”

“餓久了不要一次吃飽。”

她又有些落寞了,将碗放在一旁。不知道有沒有聽懂話的意思。我扭過頭去,蹙眉盯着桌面,半晌,又聽到身後嗚嗚地哭,“娘親……”

我又不是她娘親,因此無動于衷。掐着時間在她飯後半個時辰內,又喂了她一點祛風寒的湯藥。腿上的傷患也重新糊上了一些粘稠藥液,在換藥時不慎瞥見勒紅了的印子,便稍微給她放松了一點。

待我坐在桌前,忙完自己的事情以後,身後的聲響不知何時歇了下去。

晨曦入戶,灑在塌上。照亮了她根根分明的眼睫毛,還有上面挂着的淚珠點點。我又伸出兩指,擱在她的頸窩,那裏汗涔涔的,但是熱意已經下去了很多了。

她安靜地睡着,臉頰擠軟了壓在塌上,像是因為太嫩而攤不開的餅。

沒有出乎我的意料,只要有吃的有喝的,越長歌好轉得極快。不出五天好了風寒,再過半月就已能下床活蹦亂跳,如今正圍着我那一方小居處左看右看。

她一邊轉,一邊問我叫什麽名字。

她問我年方幾何,是她大還是我大。

她問我為什麽每天都要坐在桌子上畫小人。

她問這是哪裏。

“你的問題很多。”

她蹙着眉,伸出三根手指頭,怼到我面前:“因為每次我對你講三句話,你才回答我一句。”

“此處是太初境,修仙宗門。”如她所願,那就只挑一句答。

她聽罷,似乎對修仙還是修車輪子并沒有太多的興趣,露出大失所望的神色,“我想你回答第一個,你叫什麽名字啊?”

“身子好了,你就該離開了。”我垂着眉眼整理今日的功課,“這裏不養閑人。”

我和她本無瓜葛,也不求她還報救命恩情,因此知不知道名字沒什麽的。

她茫然:“我去哪裏?”

天大地大,無處不可以去。有個手藝,謀個差事,別把自己餓死就好。

我的思緒微微一頓,忍不住瞥了她一眼——看這不中用的樣子,很難不把自己餓死。

但我已經救活了她一次,總不能救上一輩子。

她總該去過自己的生活的。

說到這裏,我也是一樣。

那天我不由分說地将她攆下了山。說到底已經仁至義盡,我自己都沒想到我有這個閑工夫把她送到太初境山腳下一處不受戰亂侵擾的小鎮。有什麽必要?

後來一想,丢得遠些,照着她那黏人的勁頭……免得找回來,故而去送送她還是很有道理的。

“這些酒樓飯館,雜貨鋪子,常有人手短缺,你可以此為生。”

她抿着下唇,眉梢撇下來,看起來對這些東西很是陌生,路過一間酒樓時,她有些吃力地認着招牌上的字,但似乎還認不怎麽齊全。

“你不識字?”

我頭一次感覺離譜。

“沒人要我認。”

“洗碗、掃撒一類的活會嗎。”

“不會。”

“你以前在家裏每日幹些什麽?”

她真誠地告訴我:“玩。”

她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兄長考科舉,我在他邊上玩。”

說得好像她兄長識字就能一并玩到她腦子裏去。實在是太堕落了。

我不由得想起了初見時她灰蒙蒙的臉,以及蒙了些泥塵卻依舊不改翠色的翡翠玉珠,還有那件花裏胡哨看起來很闊氣的大紅袍子。她被裝點得像個花瓶,小一號的那種。

可惜不管如何,我只是個醫修,甚至最好不應出手救凡人,免得沾上因果。只負責救她于死地之中,而對于她人的命途,做不了也不想做主。

我到底将她甩在了那方小鎮上。聽得身後腳步一路滴滴答答像是在小跑,不依不舍地追着我,但是腳程肯定比不上身為修道之人的我。我聽到她委屈的聲音,又急匆匆跑了一陣,似乎是摔了一跤。

但願這次沒把腿再摔斷。

兩人的距離拉得愈發遠,我側眸最後看了一眼,她站在原地孤零零地與我相望,擡起衣袖使勁兒地擦着眼角,哭得山崩地裂。

好手好腳的,身上還有值錢的物什,怎麽看也算不上絕路。

就此打止。

我一言不發地回了太初境,權當沒有遇見過這個人。

行文愈發流暢,除卻墨痕幾點,又見一旁黑筆憤然批曰:非人所為!

紅筆批曰:人之常情

……

紅筆批曰:彼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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