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第 89 章
那時太初境的條件艱苦,不似如今。
她若想要沐浴,只得自個燒水。
我掰着她的手瞧了瞧,凍得不是很嚴重,只是現在摸上去還是冷冰冰的,不似往日溫熱。從不知她肌膚嬌嫩至此,再這樣下去也許會長凍瘡。
本是不想管她的,可是我不去管,這個嬌生慣養的家夥能生活下去麽?
相當存疑。
“自己燒點水去。”
我在她的那間屋子內歇了腳,坐在一旁,指揮着她去燒開水,再注入放滿冷水的大木桶中。伸出指尖探了探溫度,溫溫熱熱正好,她才剛從風雪裏鑽回來不久,不宜泡太熱的水。
她那時年紀小,倒是毫不顧忌,當着我便三下兩下扒光衣物,赤條條地擡腿墜入桶中,舒服地一坐。
垂下的發絲浮了起來。
那時我也覺得沒什麽好顧忌的。畢竟她有的我也有,都是很正常的模樣。
我坐在一旁翻書,閑來無事考驗她今日認過的幾個字。
她本是快要浸入桶內愉悅地憋氣潛水,這樣一聽,又淅淅瀝瀝地頂着滿頭的水珠子仰起臉來,盯了我半晌,裝作不會的模樣。
在我蹙眉時,她才噗嗤笑了一聲,流利地答了出來。
我摩挲了一紙書頁,嗯,還可以。雖說平日瞧着實在不怎麽聰明,記性卻不錯。我疑心是因為她太過貪玩又懶散,才慣成了如今這副不學無術的模樣。
窗外風雪下得緊,屋內熱氣氤氲,點着一盞橘黃的搖曳燈火。我随口問,她懶散答,烏濕的頭發貼在周身,随着人在桶裏慢慢地轉圈而飄動。
這是難得能夠靜谧相處的時候,現在想起來,竟恍惚有一種隔世的溫馨。
——但是顯然靜谧不了很久。
砰地一聲巨響,我聽見水流奔洩的聲音。
再就是一股莫名的溫熱,歡暢地沖刷到了我的腳邊,我下意識擡起腳,沖越長歌那邊看去。
她不知為何要爬到桶的邊緣,在這一片小的水面登高望遠,結果很顯然地,桶連帶着人一塊兒橫了下來,砸在地面。
水流将她也沖了出來,于是裸着背扒在地面。大抵是沒摔到什麽,還在驚恐地望向那個咕嚕嚕滾遠的木桶。
我提了提衣角,濕了一片,黏糊糊貼在身上很不舒服。故而忍不住責道:“就不能安分一點麽。”
踩着水一手将她拎起來,扯開一片布三兩下将她擦幹淨。她擡眸瞧着我,相當坦蕩地一張開手臂,當甩手掌櫃。
瞧着就有些氣人。隔着一片布摸上她方才泡軟了的身軀,熱潤潤的,泛着淡紅,還挺舒服。擦着擦着,氣又消下去一半。
也罷,權當做慈善。
低頭将她擦着,迎面卻投來一道視線,我知道她正在打量我。但是未曾正眼瞅她。
不知瞧了許久,也不知她瞧出了什麽名堂,她突然笑了笑,在我耳旁熱氣騰騰地說:“你也好看,和師前輩一樣。就是太兇了,總罵我。要是和雲師姐說話一樣溫柔就好了。”
不愧是她,盯人這麽久,也就瞧出了一些淺薄的地方。我還以為她在今日讀書開悟,會講出更有水平的話來。
“在要求旁人對你好言好語之前,能不能自個頂用一點。”我道。
她別過臉,用下巴怼我一下:“師娘說我還是個小孩子,以後會頂用的。”
“她騙你的。三歲看老。”
“不可能!”
“那麽你從現在開始可以用功。具體地可以将明日要上的課業看一看,有不懂的字及時問我,不懂的理念先記着,明日去問師前輩。”
那雙鳳眸用力煩惱地眨了眨,看起來有些不情願。
我好不容易将這個人抛幹了一遍,扯下一旁挂着的新衣裳丢給她。她伸出胳膊手忙腳亂地接住,有些不熟練地往自己身上套着——其實這件事也是近些日子才會的,據她說以前自己只用張開手等着人來穿便好。但是現在沒有人會像個家奴一般伺候她了。也就這般吃穿不愁又無人教養的富貴日子,能将她養得這麽心性稚嫩。
我的目光始終平視着她,最終聚攏于她的胸前。那處已經微微隆起一個嬌俏的弧度,但還不是很明顯。
莫名地想……現在她是捉住了孩童時代的尾巴,再過些日子,恐怕要得給她多穿一層布。
這種事情師尊肯定不會想到的,師娘離她住的又遠,只能由我率先考慮。
當她的師姐真累,竟然都在這種事上學會了未雨綢缪。
這念頭一起,忽地有些詫異,又突然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時,已經将她納入了我規劃的一隅。
只不過,為什麽?
理智告訴我關注眼前這個麻煩還不如多開幾爐煉丹精進手藝,為未來謀生鑒定底氣。
我的心情略微有些複雜,畢竟沒人喜歡關注這種麻煩事,思來想去,最終勉強尋出一個可靠由頭來……也許是因為我救了她。
于是本能地繼續“救”下去了,照顧一個不會自理的師妹,跟照顧一個虛弱的病患一樣。
自打師念绮過來,平日我們聽課的地點變得異常随性,時而是山林,時而是主峰殿前的廣場,時而是湖上泛着的一葉舟。
據前輩講,她不愛在屋裏杵上半天,說話也悶得慌。
符箓一門裏有如此癖好者可不多見,畢竟在我往常的印象裏,畫符是一個精細而又耗神的活,需要安靜。
今日正是泛舟于太初境中部的大澤上。此處其實有名字,喚作“一方湖”,原先住在此處的廖廖數人都這麽叫慣了,所以哪怕名字粗糙也無人去更改它。只不過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來這是一方湖,方圓幾百裏也只有這麽一方湖……漸漸的,名姓在我們弟子之間簡約到了“大澤”的地步。
一方湖上,碧波柔柔。一舟載着我們師門六個小的,再加上師前輩一個。
我瞧她雖說立在船頭,一人又最為高挑,但是卻半點沒有重量一樣,輕得像只浮萍上的蜻蜓,船頭竟沒有下壓半分。
足以見得是何等修為了。
越長歌自從上了舟便很安靜,她歪着腦袋靠在雲舒塵肩膀上,一雙眼眸柔亮地盯着師前輩,眨也不眨。
我瞥了她一眼,确信她是在盯着這位師長的美貌犯花癡,而不是為符箓的精深奧妙而陶醉。
師前輩給我們一人分發了一張符紙,又兼一張例圖。随後便輕輕搖着扇子,立在船頭眺望太初境的美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總感覺她是來度假的,教我們只是順路。
“小師妹。”
“小師妹?”
雲舒塵和她不太熟的時候還是叫的“小師妹”,一連着溫和地喚了兩聲,越長歌這才如夢驚醒,将目光從師念绮身上挪到雲舒塵臉上。
“小師妹這樣靠着我,我沒法子畫符。”雲舒塵露出一個無辜的表情。
她點點頭,終于打了個呵欠直起腰身,終于沒有再像個嬌嬌兒一樣依偎在誰的身上。而她的另外一邊就是我,我總感覺肩頭毛毛祟祟的,似乎随時要壓下來一個腦袋。
我刻意等了片刻。
畢竟她若是靠下來,壓着我的肩,手腕子必定會抖動一下,不宜描符。
肩處若有若無吹過一片涼風,但似乎是錯覺。
她沒有靠向我,而是緊蹙眉頭,顫顫地捏着筆杆子,在明黃色的符紙上照着慢慢描下一道杠。
我又往那邊瞥了兩眼,确定她不會突然靠近以後,這才默然地挪回眸子,提筆沾了沾一旁的朱砂。筆尖打了個滾,蘸上飽滿的紅。
今日表現還不錯。
“柳尋芹!”
耳旁一道聲音又亮起。
我詫異擡頭,眼前一黑,額頭間重重地一摁,帶着點濕潤。“啪”地一張符紙貼在我額心。
“封印了唉。”
間隙裏瞧見她歪着頭露出一個嬌俏的笑。
我将腦門上的那道粗制濫造的符紙撕開,粘黏的那處涼涼的,湖水上迎面的冷風機頓時生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這是什麽粘的?”
她道:“口水。”
也許是我的目光太過寒涼,她情不自禁地往後縮了縮,險些擠到了雲舒塵身上,細聲細氣道:“你嫌棄我啊?可是這裏沒有別的可以粘啊……”
“幼稚。”
我将那符紙丢給她,“你怎的不去貼雲舒塵。”
雲舒塵莞爾道:“師姐這話可說得更幼稚了,小師妹好玩而已,還得雨露均沾不成。自然是随手就來,随心而動。”
師前輩卻也發出一聲笑,她終于停止了欣賞湖光山色,轉過身子沖這邊看來:“畫好了嗎?靜心凝神,念出上面的口訣試試。倘若有效,這才是一張合格的符咒。”
哪有那麽容易。畢竟也不像越長歌那樣胡寫幾筆。她那張符咒大概率只是一張廢紙。
瞧她已經興沖沖地開始描摹第二張。
而湖面下一個微小的晃動擾來時,我輕輕擡起手腕,控制住筆尖的走勢,勻着呼吸畫下一筆。
在此一刻突然意識到了為何前輩會選擇一面行舟,一面讓我們畫符。這種不可避免的水浪颠簸,正是考驗手腕的最好手段。
黑筆批曰:你往哪看呢 孩子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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