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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濃稠的血順着攸寧的唇角往下流淌,一同消逝的還有她的生命力。

攸寧眼裏滿是難以置信。

在季公将她送到畢頃的跟前,甚至暗示他可以為所欲為的時候,這個寬厚忠直的男人也沒有碰她分毫,只是好好地将她送回家。

現今她已經做了鄭王的枕邊人,他竟然要下毒殺死她。

強烈的求生欲灼灼地燒着,但攸寧已經沒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她的身軀就像是斷線的紙鳶,陡地倒了下來。

畢頃的下颌繃得宛若一條直線,已有霜色的鬓角線也透着些緊張。

他伸出手臂攬住她。

這是畢頃第一次碰到攸寧的軀體,她是朵鮮活的花,盡管生得與冉容一模一樣,但滿身都是活力,與那個毒蛇般陰柔的女人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她在渴望活着。

這單純的渴望沒有緣由,只是一種本能。

攸寧過得太痛苦了,她或許連自己為什麽要活着都不知道,但她一定知道,如果失去這個執念她就真的會死。

少有人能在這種絕望的境地堅持這麽久。

他應當早些讓她解脫的。

畢頃的聲音很輕緩:“抱歉,攸寧。”

攸寧眼前不斷地發着黑,濃郁的血色遮擋了她的視線,讓她連畢頃的面容都看不清。

“很快就好了,攸寧。”畢頃緩聲說道,“王上這樣……是不對的,他昔年愛慕你的母親,卻被季公橫刀奪愛,因之報複在了你的身上,這對你是不公的。”

他呢喃般說道:“你生得實在是太像你母親了……”

鄭王信重畢頃,攸寧又是個見不得光的存在。

因之仆從們往往都候在殿外,且不說攸寧現今的聲音氣若游絲,就算她拼盡全力地喊叫,在仆從們闖進來的間歇也足夠畢頃折斷她的頸骨。

血不斷地從唇邊流出,但是卻并沒有帶來痛苦。

這不是尋常的毒藥。

柔和得像酒一樣,帶着些甘美的甜意,或許真的能讓她像在睡夢般阖眼似的死去。

可攸寧還是極不甘心,她嗓音嘶啞說道:“可是我不想死……我還想活着……”

在剛被鄭王囚在長青宮時,她的确懷疑過為什麽要活着。

但既然活下來了,她就想要一直活下去。

攸寧惡狠狠地想到,最好能活到鄭王落魄的那一天。

畢頃的面容依然寬厚,他溫聲說道:“這并不痛苦,攸寧,等你斷氣我便陪你一道下黃泉,你是冉家的血脈,不能以這種方式留史惡名。”

攸寧沒有感到安慰,她只覺得匪夷所思。

他憑什麽讓她去死?

她好不容易才從鄭王的折辱裏活了下來,沒想到竟會在畢頃這裏折了戟,還是以這種荒唐至極的緣由。

笑話!她還是近枝宗室呢,他怎麽不說她給鄭王做禁脔辱了周室的聲名?

攸寧心裏只有深重的恨意,但畢頃仍在喋喋不休地說着話:“你還不知道你母親是誰吧?你可是冉容的女兒,她雖做了許多錯事,但到底還是冉如的阿妹。”

“現今最負盛名的是虞子,可當年虞子也跟從冉如向學,”畢頃似是有些懷念,“冉如少年時便已名揚天下,禀賦極高,掌過四國相印,就是贏孫也甘拜下風。”

畢頃是武将,随口說出的都是巨子。

可攸寧常年被關在內宅裏,全然都不認得他們。

在贏孫這裏,她只學會了趨炎附勢與矯飾僞裝的作态。

攸寧強忍住愠怒與不甘。

她含着淚,楚楚可憐地說道:“可是我想活,将軍,我還不想死……”

許是她将死的脆弱神情讓畢頃想起了她的母親,他的神色變得柔和少許。

畢頃無疑是對那個女人有着不一樣的情愫。

攸寧從他飽含風霜的眼裏看到了熾熱的、青年般的愛意。

畢頃突然放緩了聲音:“別怕,別怕……攸寧。”

他看着她,卻像是在跟另一個人對話。

僅是這樣還不夠。

畢頃俯下身,他伸出手輕輕地擦淨了攸寧唇角的血。

似是想要親近她,又似是想讓她一直保持美麗。

攸寧也是這時候才發現畢頃的手是僵直的,顫抖的。

她的目光向上,瞄準了畢頃毫不設防的脖頸,他脖頸處的青色血管鼓動,昭然地裸/露了出來。

面對奔跑野兔時的那種殺戮沖動又上湧了起來。

攸寧的心房怦怦直跳,如若擂鼓。

“你再低些頭,好嗎?”她哀傷地說道,“我還有話想對你說。”

攸寧不知道她真正的母親是怎樣的人,她只是懷着本能去模仿那幻想中的低柔嗓音。

或許是因為攸寧快要死了,又或許是因為她此刻的情态真的很像冉容。

畢頃略微有些觸動,他垂下頭,将耳湊到她的唇邊。

這仔細聆聽的姿态把他的脖頸暴露無疑。

畢頃遠比虞何更強大,也更為敏銳,他不是草包,是位貨真價實的大将。

攸寧的心髒快要從胸腔裏跳出來。

她屏住呼吸,撥動尾指上的青色玉環,用盡全身的氣力,将那枚尖銳細長的銀針深深地刺進了畢頃的喉管裏。

滾燙的鮮血霎時濺射出來,将攸寧的小半張臉都染得透紅。

她邊控制不住地咳血,邊屈起指骨瘋狂地刺穿畢頃的脖頸。

連日的射藝練習讓攸寧的手臂變得有力,不再那般柔弱易折,曾經面對虞何時的絕望像是火焰,讓她殺戮的欲望開始灼燒。

畢頃的氣徹底斷了。

他似是一下子就蒼老了,眼睛裏滿是愕然的死氣。

這位聲名赫赫的大将,連反抗的空隙都沒有尋到,就被攸寧這個柔弱的女郎給殺死在暗器之下。

“我不想死。”攸寧聽見她自己冷靜地說道,“哪怕作為妫允的禁脔,我也要活下去。”

她沒有多少氣力了,生命在快速地流逝着。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在夢魇裏,不斷地搖晃,不斷地顫抖。

攸寧強撐着站起身,她踩在畢頃的軀幹上,像是自母親屍身中活下來的嬰孩,帶着滿身的血,踉踉跄跄地向着外間奔去。

中庭的長青木孤獨地屹立着,風使它的枝葉搖曳,沙沙的聲響仿佛自異域而來的歌謠。

它的生命漫長而沒有終點。

長青木見過鄭王在這裏的榮耀,也見過鄭王在這裏的殺奪。

卻也是第一次窺見他驚恐與慌亂的神色。

進入永碧宮時,鄭王一襲白色禮服,臉上仍帶着與楚國使臣相談時的笑意。

他俊美清貴,恍若天上谪仙,問出來的話卻染了人世的塵火。

“她今天還好嗎?”鄭王漫不經心地輕聲問道,“午間用了什麽?”

奴仆帶着笑意,恭敬地說道:“女郎今日大清早就過來練習射藝了,午間用了鹿肉和菽粥,還吃了些瓜果。”

鄭王指節微動,他皺眉道:“是不是又沒用葵菜?”

奴仆震驚于鄭王的料事如神,還沒想好為攸寧掩飾的話語,便見他倏然亂了神色。

鄭王厲聲喚道:“攸寧!”

于是,在場的所有侍衛與奴仆都瞧見,一襲深白色肅穆禮服的鄭王是如何發瘋般地抱起那個滿身血污的女郎。

那個女郎可憐肮髒,她被當做奴隸折辱,被當做器皿使用。

可是讓鄭王流露出驚恐與慌亂的也是她。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鄭王,被千百柄利劍所指時都從容淡漠的鄭王。

*

攸寧再度清醒過來已經是三天後。

她的胃裏空蕩蕩的,跟被洗滌過了一樣,腹間好不容易養起來的那點軟肉也全沒了。

攸寧撐着手肘慢慢地坐起身,她用蒼白的指節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臉。

“嘶——”

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後,攸寧總算可以确定她還活着。

但下一瞬,帷帳便被人從外間撩了起來。

鄭王一身冷意,薄唇緊抿,柔麗的眼裏浸透晦澀的惡欲,顯得有些瘋狂。

攸寧下意識地向後瑟縮。

她有些無措,鄭王不會要找她算賬吧?

殺畢頃的時候攸寧什麽也沒想,她都快死了,除卻瘋狂地掙紮尋生路還能做什麽?

可現今想想,畢頃是鄭王親重的大将,更是鄭王踐祚的功勳,而且鄭王又沒有要殺他的謀劃,她做了這樣的事,不知道會帶來多少麻煩。

他會怎麽待她?

攸寧突然有些怕,她小心地擡起眸子,盈着水光看向鄭王,聲音細弱地喚道:“王上……”

然而想象中的斥責并沒有到來。

鄭王俯下身擁住了她。

他的動作既輕柔又克制,像是想要将她揉進懷裏,但又害怕會傷到她一樣。

鄭王聲音壓得很低:“別怕,他已經死了。”

他的語調有些缥缈,低柔恍惚,像是說予異世的人聽。

這是攸寧第一次在鄭王的身上感受到柔情。

可卻不是給她這個人,而是給她這張臉的。

出身尊貴,面容美麗,家族是在五國都有名的冉家,兄長更是執掌過四國相印的巨子。

原來那就是她的親生母親,原來那就是傳說中的冉容。

季公為她放棄利益,畢頃将她懷念終生。

就連鄭王也一直深愛着她,以至于要違逆人倫,拿她的女兒來做替代品。

攸寧忽然覺得胸腔裏極是沉悶,就像是被灌滿了水,有些喘不過氣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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