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苦谛

苦谛

這小巷子裏的居民似乎都被打好了招呼，人們雖然對他稱不上冷淡，但也不熱情。話題一涉及到元謙禮，那就更是閉口不談，似乎生怕他做了什麽對元謙禮不利的事。

一開始印象不好，闵鎏也不灰心。

夜裏跟人擠着睡了一晚，第二天他便又繼續到處跟人聊天。有時候聊巷子裏的事，有時候聊其他人家裏人的事，有時候則是聊西九區、聊沙羅會。

呆了沒幾天，他也發現，只要是不聊元謙禮，這些人好像也都願意同他說點什麽。沙羅會的事情進展雖然緩慢，但不是一點消息都沒有。這些居民區的人看上去很普通，卻是另一種密不透風的牆，總能從各個親戚朋友那得知點邊邊角角。

沙羅會裏有多少人，據點大致在什麽方位，人一般去哪吃飯玩樂比較多都套了出來。只是沒有翡翠菩薩像的确切消息。

到處走街串巷時，闵鎏注意到這裏有信仰的人似乎比較普遍，信的東西也很雜，有人會把佛像和十字架擺放在一塊，還有人會供奉一些不知道是什麽神的東西。只是所有人都好像對“菩薩”心照不宣，就算不信，也會說那是真的。

又過了幾天，他聊到了先前給元謙禮遞送衣服差點摔了一跤的奶奶家門口，對方好像眼神不好，或是根本不記得他，聊下來時，也說了好幾次“菩薩”。

闵鎏沒忍住問：“您這邊好像都有信一個菩薩？我來的時候聽住的店老板也說了菩薩。”

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樂呵呵地應了聲：“對咯，菩薩是好菩薩，得信。”

“那我能知道那個菩薩是什麽菩薩嗎？”闵鎏又問，他想着如果知道這個，說不定也能發現點什麽。

老奶奶也沒有隐瞞：“哎喲，我其實記不住叫什麽……叫什麽…什麽來着，不什麽菩薩。”

“不仁菩薩。”旁邊突然插進來一個稚嫩的聲音說道，“因為菩薩不是仁慈的。”

“對對對，好像是這個，是這個意思。”老奶奶又樂呵呵的停了補衣服的手，伸手去摸了一把小姑娘的頭，“我們小雅就是聰明，跟小禮小時候一樣聰明。”

誇前面一句的時候，那小女孩還沒什麽表示，但一聽後面那句“跟小禮小時候一樣”就紅了臉，僵着脖子說：“也沒有……”

闵鎏認得她，他們見過，不止一次。第二次是在元謙禮家門口，第一次是在卷宗裏。全名代月雅，每一個字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可他不敢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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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刻意回避着問道：“為什麽這麽說？”

“對一些人好就會對一些人壞，沒有對所有人都好的事，向菩薩祈願也是這樣，如果你好了，那就會有別人壞。”代月雅口齒清晰地說道，“誰都好，那就是騙子。”

這說法好像也沒錯，可和闵鎏知道的那些“信仰”似乎又有些不同。他對這些不算了解，也不好多說。

不過好在另外兩人也沒有聽他說話的打算。老奶奶又誇了兩句代月雅，說道：“小禮小時候也跟你一樣……”

說到一半，她忽然嘆了口氣：“你們一樣……一樣也命苦。”

代月雅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抱了抱她，小聲問道：“我能聽他的故事嗎？”

老奶奶又嘆了口氣說：“沒什麽不能說的。那孩子，父母意外去世，家産他一個小孩子守不住，都被各路親戚吞了。又沒地方去，漂泊過來，被以前住他那房子的志老太收留了。志姐過世早，你們不知道，她啊，說是早年生了個女兒沒了，後來就瘋了。老是找她自己的女兒，逮着有模有樣的就抱着說是自己女兒。小禮就是那樣被她抱回去的。”

“那時候他剛來，總被打扮成個小姑娘。性格又腼腆害羞，不愛見人，各個人都在說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跑。志姐啊，她瘋是一會會的。瘋病犯就抓着謙禮喊‘小禮’，好了呢，又馬上翻臉不認人，指着謙禮就罵不知道哪來的東西跑她家裏了。得虧謙禮脾氣好，也擱她身邊服侍了那麽多年，給人料理到死。”

代月雅安靜了會問道：“是因為他長得不像那個‘小禮’嗎？”

“誰知道呢？”老奶奶搖頭道，“我認識志姐那麽多年了，不記得她結過婚，也不記得她懷過孕，更不記得她還有那麽大個女兒叫‘小禮’的。說不準那都是她瘋病犯的時候臆想出來的。”

闵鎏在卷宗裏見過很多類似的人。只有居住證明的人才能有資格找到工作，享受到一些基本的保障和服務，但西區規劃混亂，很多人拿不出一個像樣的證明，因此也很難找到合規的工作。

可不合規的工作更容易被壓榨，以至于人一旦墜落便很容易就越墜越深，想要爬回來就變得異常困難。

只是他第一次見到一個曾經認識的人走上這樣的道路。

“那……他會不會很傷心？”代月雅又問。

老奶奶抱着小姑娘，緘默了片刻後說道：“一個人活着，就少不了傷心的事。”

“但是活着，總歸就是活着。”

闵鎏依舊沒有加入她們之間的談話。

回到元謙禮家中時，他幾次想挑起之前那個話題，詢問對方是否有過憎恨，是否有過傷心……但最後都放棄了。他應當去探察清楚元謙禮的過往，了解他的一切動機。

剝開另一個人的傷疤卻沒那麽輕松，他唐突地萌生了一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他開始回想更多關于元謙禮的細節，在不打擾對方的情況下觀察對方。

于是闵鎏注意到，元謙禮大部分時候都是微笑着的，仿佛刻好的面具；他總是在發呆，似乎人生裏有很多值得他思考的問題，他也有想要尋求的答案；他其實并不擅長處理很細致的活計，整理、家務、梳頭都不擅長，都是在應付了事；他還會做噩夢……他不止一次在夢裏醒來。

越是嘗試去了解，闵鎏就越是感覺自己對他并不了解。

或許是盯着人看的時間太長了，元謙禮撥了幾下筷子，擡眼看他：“你好像想說點什麽。”

“咳。”闵鎏清了下嗓子，沉吟片刻後問道，“你也信那個不仁菩薩嗎？”

元謙禮看着他，似笑非笑：“我不信菩薩。”

線索在闵鎏腦海中一閃而過，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問道：“因為那個菩薩是……”

他話沒問完，就被抵在他嘴唇上的一根手指按了回去。

元謙禮笑着收回手又重複了一遍：“我不信菩薩。”

這句話到了闵鎏耳朵裏又有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感受，他神情複雜地問道：“為什麽？”

“沒什麽，只是覺得……他們其實不是真的信‘菩薩’，他們是先跪了下來，仰視一個塑像，将塑像擡為了‘菩薩’。”元謙禮又拿起了筷子，撚着碗裏的米粒，漫不經心地說道，“在這樣的地方，迷信比不迷信活得輕松，信上帝也好，信佛也好，信一切自有報應也好……在信點什麽的時候，吃的苦遭的罪就有了點意義，也能說服自己繼續吃苦，至于信的是什麽其實根本沒有什麽固定的指向。”

闵鎏沉默了會說道：“你比我想的要透徹。”

元謙禮又笑了下：“因為我們都要說服自己，你也是。”

“你不是也在為了各種各樣的事情，為了生存，努力說服自己嗎？”

闵鎏無法回答他。

就在兩人相顧無言的時候，一陣有節奏的機械音在房間裏響了起來。

一開始他還沒注意到，只覺得這聲響有些耳熟。直到元謙禮點了點他口袋的方向說：“你身上好像有東西在響。”

他這才想起來這是他那個許久沒用的通訊器。

他接起來，話筒對面傳來了同事的聲音。

“西八區東，四點鐘方向百貨樓，我們碰個頭交換下情報，現在就來。”

闵鎏頓時清醒了過來，還沒答話，又聽對面人說：“現離拍賣會的時間只剩三天了，闵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