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黑色校服2
22.黑色校服2
阿星廢了好大的勁,才将這蹲在草叢裏的鬼勸到校門口的球狀大理石上坐着。
清雲鎮的鬼早被道士“清理”幹淨,阿星很久沒見到同類,上次見的還是那只小狗鬼。現下在異鄉碰到個小女鬼,她還覺得挺親切的。
“你叫什麽名字?”阿星友好發問。
女生沒什麽表情波動,既不驚訝為什麽他們能看見她,也不回答阿星的問題,只是低着頭,無聲落淚。
長長的劉海遮住了她的眼,但遮不住她臉頰上的斑斑水痕。
阿星擡眸求助徐雲書,徐雲書眼含無奈。
他剛只是叫了她一聲,她就快把自己縮成一團,直到阿星出來喚她,她才極慢地從草叢挪出。
徐雲書用口型說:“她好像怕我。”
阿星訝然,這麽無害的小道士也會被讨厭嗎。
她打量着面前女生,女生穿冬裝校服,灰黑色的棉襖與褲子,胸前印着學校logo,別了枚校徽。阿星仔細瞧了眼,高三(4),趙璇。
“璇璇,”阿星立刻開始套近乎,親昵地喊她名字,用一種過來人的溫和語氣勸慰道,“不哭了,反正咱們都死了,再難過的事也到不了咱們頭上。這輩子已經結束了,下輩子過得開心一點,好不好?”
趙璇偏瘦,下巴尖尖的,校服穿起來寬寬松松,看上去柔弱安靜,一落淚,阿星頓時起了憐惜之心。
她站着,趙璇坐着,她便自來熟地摸摸她的頭,讓她靠着自己。
也許是感受到阿星身上來自陰間的氣息,趙璇沒有排斥她的接近,反而将額頭抵在阿星腹部,眼淚落進她的旗袍裙裏。
“唉。”阿星若有若無地嘆了聲氣。
各人有各人的難,如果不是走投無路,誰會選擇死路呢。
“算了,你哭吧。”她摸着趙璇馬尾喃喃道。
無處釋放的委屈似在這陌生的鬼上找到慰藉,趙璇驀地情緒失控,放聲大哭起來。
她抱住阿星的腰,嗚咽了幾聲。
含糊細碎的聲音裏,阿星辨認出她說的內容。
“媽媽……你為什麽要那樣說……”
阿星頓住,眼神詢問徐雲書,徐雲書輕點了下頭,阿星沒太懂,便順着趙璇的話往下說:“媽媽不該怎麽說?發生什麽事了,可以告訴我嗎?”
“林老師……”
甫一開口,趙璇打起了顫,俯着身,不斷幹嘔,半字也說不下去。
她像在寒風中吹了幾小時那樣瑟瑟發抖。
阿星抱了抱她,輕輕撫拍她的背。
還想再問,一個着急的男聲打斷了她的話。
“喂喂喂,你們幹什麽啊。”
一個打扮得五彩斑斓的人飛奔了過來,二十來歲,櫻木花道同款紅發,身穿綠色棉襖,背個粉色包,耳朵上穿了三四個小環,每個環顏色都不一樣。
跟一身黑的徐雲書比起來,他靓麗得像一只孔雀。
孔雀跑到阿星和徐雲書跟前,揚聲質問:“你們想幹什麽,放開她。”
阿星脫口道:“你能看見我啊?”
“廢話,老子就是幹這行的。”孔雀罵罵咧咧,像是自言自語般,“天殺的地府佬兒,騙老子幹這苦差事,他要是提前說每個月還有業績要求,老子才不會簽那破合同。真操了蛋。”
說着說着,眼風掃向一語不發的徐雲書,見着他那淺瞳,大罵道:“淦!想搶生意?”
他的脾氣跟他發色一樣,音量也是。這一聲喊得極其洪亮,趙璇渾身一哆嗦,直往阿星身後躲。
阿星也不是個吃素的,聽他吼人,拿出幹架姿勢反吼道:“你有病吧。”
孔雀男聞聲又将矛頭轉向阿星,“淦!你也……”
才說三字,阿星身前擋了一人。
“我們只是路過。”徐雲書禮貌解釋,臉上是慣有的溫和,“不是來搶你生意的。”
那人狐疑:“路過?”
“你這又是開着陰陽眼,又是帶了小鬼的,你跟我說是路過?”
“你當老子傻杯嗎?”
阿星在心裏接話,我看你就是個大傻杯,她實在沒眼看這人身上花哨的配色。
聽他這麽講,徐雲書判斷這人八成就是黎北地界的走陰人,他無奈補充:“我沒簽那合同,所以,我并不是專職走陰的。”
餘晖聽懂了,面色緩下,旋即又暴躁起來。
淦!他沒有業績壓力!
好羨慕!
“ok,那是我誤會你了。”餘晖自報家門,“餘晖,白雲觀。如你所見,現在在給地府打工,你怎麽稱呼?”
“徐雲書。”
既然不是競争對手,餘晖很快進入工作狀态,兩人簡單交換信息後,一同看向阿星身後的趙璇。
他們交談的間隙,阿星一直在安慰受驚的趙璇,見兩人目光投來,她對上徐雲書的,“他靠譜嗎?”
遭到質疑,餘晖又“淦”了一聲,拿出黑白無常給他的死亡名錄,翻開一頁,讀給阿星聽。
“趙璇,十七,家中長女,性格文靜,成績優異,死亡時間為……”
念完,随後又道,“老子是專業的,清楚的可比你們多。”
阿星翻了個白眼。
“嘿。”餘晖問徐雲書,“你小鬼這麽拽啊?”
現今有不少人會養鬼,用來替自己抵禦厄難,連當紅的頂流女明星也暗地裏為自己養了一只,餘晖自然而然以為阿星是徐雲書養的鬼。
徐雲書搖頭:“她不是。”
餘晖沒聽解釋,扭頭去找趙璇。趙璇見他跟見了鬼一樣,好不容易被安撫好的情緒又崩潰起來,害怕得不停嗚咽。
餘輝見狀,摸着下巴道:“這不太行啊。”
這種情緒的鬼,他沒法帶到地府。他問身邊這一人一鬼:“你們來的時候她就這樣嗎?別是你們弄哭的,故意來搞我心态。”
阿星瞪人:“你有病吧!”
餘晖瞪回去,對徐雲書說:“管好你的鬼!”
徐雲書頭好痛。
嗆歸嗆,餘晖現在最要緊的還是搞清趙璇的遺願,解了她心中愁怨,才好完結這一單。
他從包裏拿出一張符箓,就地寫寫畫畫。徐雲書低頭看去,啞然無聲。
禁符。
他也真敢用。
這符與徐雲書之前在許倩家用的溯命訣類似,但性質不同。溯命訣只是推演命格,而這符将直接調取鬼魂的記憶,屬于侵犯隐私的範疇。
尋常道士用了,怕是會被黑白無常找上門面批,折上那麽幾年陽壽。
餘晖才沒那麽多講究,他現在為地府賣命,只講求高效率,何況如果他死了,這黎北的孤魂沒人管,有的是他們忙活的。
阿星看不懂,只覺他這符邪乎,摸摸趙璇的頭,低低哄道:“不怕不怕。”
只見餘晖收完最後一筆,用火機點燃,那符紙瞬息間燃成灰燼。
縷縷灰煙消散之際,浮現出一幅朦胧景象。
吵鬧的課間,人來人往的教室,有同學喊了一聲。
“趙璇,林老師讓你去一趟辦公室。”
趙璇“哦”了句,慢吞吞起身。
她是語文課代表,之前的語文老師生病請長假,由高三段的副段長林老師擔任他們的新語文老師。
林老師三四十左右,耐心和她了解着班級的語文成績,趙璇一一作答。
老師又問起她個人情況,從成績到父母。
趙璇有一個弟弟,她從小被灌輸着“要讓着弟弟”的觀念,雖成績優異,卻無法獲得父母平等的對待。
她不會對林老師說這些,可林老師仿佛知道,總是有意無意照拂她,這讓趙璇感到一絲溫暖。在家中受冷落,但在師長這得到了安慰。
趙璇很喜歡這位新語文老師,他誇獎她作文寫得好,字漂亮,有時也誇她形象端正,感慨她樣貌青春。
她每天都要去辦公室送作業,面對這位令人尊敬的老師,常常卸下防備。
譬如,沒有在意他偶爾的探究的目光,沒有在意他借着撥發的理由撫過她的臉頰。
直到一個周六放學的傍晚,她被他以改作文為由叫去辦公室,談話時,校內人散盡,他的手探向她胸口,她才遲鈍發覺他在進行一場有預謀的猥亵。
秋冬校服厚,趙璇便不愛穿內衣,那撩起衣擺的手惡魔般捏住了她的心髒。如尖刀利刃,一下下割過她的皮膚。
她在極度安靜的環境中,聽到了破碎的聲音。
趙璇顫抖、恐懼,卻又因為內斂的性格,保持着平靜的崩潰。
同學說林老師真偏心,每次都單獨輔導趙璇,跑來問趙璇,老師都輔導了什麽。
趙璇身體倏然僵硬,慌亂抖着手,快将下唇咬破,一字也說不出口。
怎麽說。
她要怎麽說。
說那窗縫裏透進的風很冷,還是他的手掐得她眼淚直流。
說那牆壁刷得雪白是為了掩飾內裏的污黑,還是他投來的黏膩眼神快令她嘔吐。
趙璇連做了幾天噩夢,回回都在半夜滿頭大汗驚醒。
一晚,上初中的弟弟敲她房門,悄悄說:“姐姐,我會幫你要回來的。”
高考在即,母親怕她心思不在學習上,以保管名義沒收了她往年積累的壓歲錢。
趙璇沉默以對,在混亂的思緒中将弟弟應付出去。
第二日,繼續噩夢。
“淦淦淦淦淦!操了個蛋!”
看到這,餘晖連罵好幾聲,似乎覺得不解氣,又踹了下大理石球,把自己疼得半死。
徐雲書亦冷了臉,阿星從始至終捂住趙璇眼睛,緊緊抱着她,難得和餘晖站一條戰線,咬牙罵道:“死人渣!”
趙璇完全封閉在自己的世界,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麽,只是一直哭。
阿星幫她擦眼淚,“你一點都沒錯,寶寶,別哭,這死人渣會遭報應的。”
“人面獸心,簡直比畜生還畜生。”
餘晖和阿星齊齊用着最肮髒的詞,但都覺得不足以形容那人的惡劣。
餘晖看不下去,調了進度條。
畫面跳轉。
數次後,趙璇終于鼓起勇氣向母親求助,母親完全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随口說道:“你老師摸你臉?”
然後又問:“是那個林老師嗎?我上次去你家長會看你老師還挺有錢的,璇兒……”
趙璇臉色煞白,沒敢再說更深入的話,只能把所有情緒寫進日記。
那不薄不厚的本子,塗寫着她越發扭曲的心理。
裏面寫了魔鬼,人間的魔鬼。
趙璇試圖反抗,被林老師以照片視頻威脅,成績一落千丈。
直到,弦斷。
畫面定格在寒風簌簌的高樓,她張開翅膀,飛向了天空。
雲很淡,天很藍,地上開出一朵血花。
世界安靜了。
“操啊。”餘晖的罵聲再度響起,“這就沒遇到一個好貨。”
他罵她媽,罵那男的,也罵趙璇:“你怎麽就這麽軟呢,要早遇到我,我幫你弄死他們,一個個臭傻逼盡給我在這惡心人。這下這事沒那麽好辦了,老子還一堆活呢後面。”
趙璇連哭的聲音都不敢發出,整一個成了壓抑的淚人。
餘晖雖恨鐵不成鋼,見狀倒也不說話了。
萬一她一個不小心受刺激變成厲鬼,他可是會被扣獎金的!
阿星惱火萬分,把趙璇腦袋抱進自己懷裏,手上動作輕柔,聲音卻摻冷調,“徐雲書,鬼殺人犯法嗎?”
餘晖搶先說話:“欸欸欸,你要殺人別在我這。”
趙璇這一個夠他煩的,阿星再亂來,餘晖怕是要加班到三天後了。
“冷靜、冷靜。”餘晖說,“逝者安息,把趙璇送走最重要,後面的賬咱們再算。”
阿星哼一聲,勉強答應。
徐雲書始終沉默,目光從趙璇流轉到阿星身上,思量片刻,對餘晖說:“接下來交給我吧。”
餘晖:“還說你不是來搶生意的?”
阿星根本不想和餘晖對話,哄了趙璇一番,爾後問:“徐雲書,你有辦法?”
餘晖插一嘴:“淦,你當我不存在嗎?”
兩人又差點吵起來,直到徐雲書從包裏掏符紙,才默契安靜。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餘晖一見徐雲書那執筆的架勢,便知曉這是個專業的。
再看他塗寫的內容,不禁眯起眼。
“忘魂符。”餘晖喃喃。
他只在一本古書上見過,繁雜得有些變态,真要畫,還得需要比照着古書,徐雲書竟一筆不差複原出來了。
餘晖看他的眼神多了分探究。
他大致知道徐雲書畫這符的意思,忘魂符能讓鬼魂短暫失憶,借着這空檔,剛好能把趙璇帶去地府。
與其痛苦地活着,不如忘卻一切離開。
“我怎麽記得,這也是個禁符。”餘晖似笑非笑。
“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徐雲書面不改色,勾勒最後一筆。
他是陰陽兩界的邊緣人,折上幾年壽命也無所謂。此刻和餘晖一樣,只想用最高效的辦法。
他簡單說了下計劃,和餘晖猜測的相差無幾。
阿星這個門外漢無條件相信徐雲書,乖乖聽他安排,和趙璇輕聲細語囑咐、戀戀不舍道別。
盡管她們才認識不到幾小時,阿星真心把她當成妹妹,溫柔地幫她梳了個清爽馬尾。
趙璇垂着頭,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她的碎碎念。
頭頂飄來幾朵烏雲,周遭更昏暗,像是夜晚提前來臨。來往車輛紛紛開了車燈,像地上星。
徐雲書将符遞向餘晖,“你去渡她。”
餘晖沒想到他這麽大方,立刻伸手。
阿星撇嘴問:“徐雲書,他靠得住嗎?”
專業程度被質疑,餘晖罵罵咧咧:“再問把你也一起帶走,給我刷業績去。”
徐雲書遞符的動作一頓,眼神淡淡。
餘晖手上空了:“欸,你怎麽還反悔了?耍我是不?”
徐雲書看着他說:“收回你的話。”
餘晖一愣,摸着下巴笑起來,“行,好,你養的鬼金貴,我不碰總行了吧。”
他的語氣古裏古怪,徐雲書頭疼,認真解釋:“我說了,她不是。”
“她是自由身。”
絕不是,被他養來抵擋厄運的鬼。
“行行行,不是不是。”
餘晖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胡亂應下,拿了符交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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