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心的困境
心的困境
當晚陳默一行人在寺中住下。
寺廟不愧是清靜之地,這晚她睡得特別好,整夜無夢。
第二天吃過了早齋,陳默馬不停蹄找來昨晚那個僧人,說要随緣些香火錢,也不多,先随十萬塊。
聽到這個數字,那僧人平和的面色竟紋絲不變,只是淡淡颔首,合掌感謝。
“那,給個二維碼吧。”
僧人:“本寺沒有那種東西,只收紙幣。”
陳默無語,皺着鼻子在心裏說,菩薩不用微信是吧。
“那怎麽辦?”
僧人指指一旁的廚房:“早齋剛結束,施主可以去幫着洗碗,中午之前還有些蔬菜需要清洗出來。”
陳默一心想着來此的目的:“大師現在在哪?”
“他說還沒到見您的時候。”
就這樣,大師始終不見蹤影。陳默在寺裏幹了七天體力活,不幹活的時候就看書,看不進書就跑去聽僧人們誦經,沒有任何娛樂活動的晚上太過無聊,她就和僧人們坐在一塊兒做冥想,結束後回到房間便倒頭就睡,早晨天還沒亮,又起床幫忙準備早齋。
山裏的雪越下越大,看着寺院裏白茫茫的一片,她竟覺得精神清明,心裏相當平靜。
惹她心煩的那些事好像變得很遠很淡,佛的大手仿佛撫平了她的情緒,胸腔裏不再總是填充着憤怒和怨恨,這種難得的平靜,上一次體會到,還是當年她在石橋下準備自殺的那一刻。
第八天早晨,那個僧人在院中找到她,說她可以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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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默疑惑:“可我還沒有見到大師本人。”
“大師說,施主可以走了。”
“是不是我沒給寺裏捐錢你們才趕我走的?”陳默以詢問的眼神試探着向他打聽,“要不這樣,我讓人下山找個銀行取錢,然後再拿過來,您看可以嗎?”
那僧人卻搖搖頭,合掌說:“馬上就要過年了,祝施主新年快樂,平安健康。”
“謝謝,可是......”
那些令人不安的陰影再次隐隐席卷而上心頭,陳默有點無措地看向僧人:“我常年被惡鬼纏身,如果見不到大師,沒有他的幫助和指點,下山之後我也沒法平安快樂的。”
僧人平和地看着她的眼睛,好一會兒,他淡淡笑了。
“其實施主的周圍并沒有任何邪祟。”
“嗯?”陳默愣住,呆呆看向他,“是大師這麽說的嗎?”
僧人點點頭,擡手指着他胸口的位置,對陳默說:“施主的困境在心裏。”
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訴你,困擾你多年的事物其實并不是真的存在,一切都是你自己想多了,腦中的某些執念一定會當場崩塌吧。
那些人的厄運,并不是因為她的詛咒,她沒有必要為那些過于巧合的事實買單,她應該放過自己。
是這樣嗎?
有點難以置信的崩潰,卻又突然感到異常輕松,然後再次趨于平和。
陳默愣在原地,等她回過神來時,那個僧人已經不見蹤影,只剩下幾個小徒拿着長長的笤帚吭哧吭哧地掃着滿地皚皚的積雪。
***
下山驅車回到冬城,城裏已經被春節的喜慶氛圍層層包裹,原來這天已經是臘月二十二,還有一周就是除夕了。
陳默一路都在想着那個僧人的話。
困境在心裏。
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是說她這麽多年來一直都是心魔作祟嗎?
陳默向來自诩心比石頭還硬,行走江湖天不怕地不怕,結果想盡辦法對付的那群惡鬼竟然只是她臆想出來的?連一點應果報應的玄學都沒有摻雜?
但那些人所遭遇的厄運确實太過巧合,如果詛咒真實存在,她确實難逃幹系。
其實早在十年前,陳默就發現了自己一語成箴的“能力”。
日常裏她說着“要下雨了”,天空很快就下起雨,或是圍觀球賽時說着“這球要進”,那名持球隊員真的可以把球踢進,抛開諸如此類無關緊要的巧合,她一語成箴的場合好像就是十年前夏天最致命的那幾次了。
不對,其實還有一次。
那是在母女二人離開冬城的綠皮火車上,母親因為把大包小包的家當擱在座位底下,妨礙了對面的乘客伸腳,被那夫妻二人甩着白眼嘲諷了一路“要飯的叫花子”時,陳默氣得要哭,卻只得忍氣吞聲抓緊了母親的手。
當時她忍着淚咬着牙,小聲對陳玉蘭說:“媽,我們以後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所以母女二人如今的好生活,也是因她當年的一句話麽?這麽一想,又有點過分離譜了。到最後,陳默索性放棄思考,不再糾結此事。
扭頭看向車窗外,眼前正掠過一大片奶黃色的樓房,陳默突然想起之前在新聞裏好像看到過,這裏是第四人民醫院的新址。她猛然低頭看向手機屏幕,今天剛好是周日。
記得半個月前的某晚,她在出租車裏聽徐江海說,下下周天他哥哥徐江河就要搬到這裏來了。
于是她果斷對司機說:“劉姐,我要去趟四醫院。”
車輛調頭,很快駛進那片奶黃色的建築群。下車進入醫院,陳默直奔之前徐江海所說的那個病區。
醫院很大,顯得特別空曠,可能是剛剛搬遷的緣故,人并不算多,走着走着,眼前頓時陰冷起來。
眼前這條長廊上空無一人。
她還蠻喜歡這裏的,純白的底色看起來很幹淨,也很專業。不像那個舊城區的醫院舊址,總是嗚嗚泱泱擠滿了病人,窮人在大廳裏眼神呆滞地唉聲嘆氣,挂不到號,排不上床位,甚至還會被拒之門外。
少女時代的陳默攢了錢偷偷到四醫院去挂號,醫生問你父母呢,她搖搖頭,說是來驗傷的。她撩起衣服給醫生看背上的淤青,說要開驗傷證明,可那個中年男醫生卻說這連輕傷也算不上。
她急了,問,醫生那我該怎麽辦啊?
醫生不耐煩地說,沒內傷就是一點淤青,連藥都不用擦過兩天就好了,說完他迅速叫了下一個號。
後來有次在學校她又見到了那個醫生,才知道原來他是校霸徐江河和同班徐江海兄弟二人的父親。
再後來,她終于看清了自己所處的困境。她的同學中有老師的孩子,有校領導的孩子,有醫生的孩子,有警察的孩子,有老板的孩子,還有各種官員的孩子......不光有權有勢的加害方在她的對立面,袖手旁觀沉默的大多數也在她的對立面。
也可以這麽說,有財富有權勢的全世界,都在她的對立面。
“陳默?”
走廊的盡頭突然有人在叫她,陳默擡眼看去,那裏正站着徐江海,他身後還跟着兩個中年女人。
徐江海小跑着迎上來,浮腫的臉一顫一顫的,小眼睛裏滿是警惕:“你怎麽在這?”
“路過,進來看看。”
“巧了,我哥剛安頓好,就在那頭的病房裏。”徐江海朝遠處一指,咧了咧嘴又說,“今天我們全家都過來了,那是我媽,那是我大姨。”
陳默只是看着他,面無表情地問:“你爸還在四醫院嗎?”
“欸?”徐江海的表情突然變得尴尬,“你居然知道他?他很早就從醫院辭職了,後來又和我媽離婚,一個人去到別的城市生活,我都好多年沒見過他了。”
陳默可以瞬間腦補出那個家庭突然開始走下坡路的畫面。
還蠻爽的。
“我可以——”
她正準備提出想去看一眼徐江河,身後的不遠處又跑出來了一個人。
“小海、小海媽媽!”那個護工模樣的人滿臉激動,氣喘籲籲,“快來!你們快過來看看啊,他睜眼了!他好像醒了!”
***
護工被徐江海派去叫主治醫生,那家人便全部湧進病房,急切又緊張地圍在病床邊。
陳默随着他們走了進去,她站在徐媽媽的身後,低頭看着病床上的人。
很奇妙的是,那個原本大塊頭的校霸因為常年卧床肌肉萎縮,如今竟顯得消瘦無比。曾經黝黑的大臉已是蒼白虛脫,竟有點像他曾經躲在暗處的弟弟徐江海。
“江河!”
“哥!”
“兒子,兒子你聽得到嗎?我是媽媽啊!”
“江河你感覺怎麽樣?想吃東西嗎?”
“江河我是大姨!我們每年都來看你的......”
徐江海皺着眉厲聲阻止:“你們都別吵!大姨,你別亂碰他,等醫生過來檢查!”
徐江河那渾濁的眼珠裏盛着呆滞的目光,正緩慢地在眼眶裏打轉,似乎操縱着虛弱的視線打量床邊的每一張臉,最終,他碰上了陳默的視線。
他茫然地張開嘴,似乎想說什麽,卻只是發出“啊啊啊”的聲音。
“他想說話!”
“兒子,你想說什麽?媽媽聽着!”
瞬間,徐江河的家屬又激動萬分地湊近了些,将他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詢問起來。至始自終,都沒有人注意到人群後面的陳默。
“啊——啊——啊啊......”
徐江河的嘴巴無力地張開,聲帶幹澀地震動着,誰也不知道他想說什麽。陳默無聲地站在那,她感覺到病床上的那道視線正透過家屬的層層縫隙,生澀而麻木地落在她的臉上。
徐江河好像認出了她。
對視的瞬間,陳默已經勾起了嘴角,溫柔地向他笑了起來,徐江河的眼神裏頓時多了幾分驚恐,陳默不以為然,又擡起手放在了脖子邊,緩緩向他比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徐江河的眼神突然一直。
轉過身走出病房的時候,陳默聽見圍在病床邊的親屬們急急忙忙鬧成了一鍋粥,誰也沒有注意到她。
“江河!江河!小海,你看,他怎麽又閉眼了?”
“欸,小海,這屏幕上的數字怎麽變了?王護工跑哪去了,怎麽還沒把醫生叫來?”
“這個,怎麽變成一條線了?”
在樓梯間和匆匆跑上來的醫生擦肩而過時,陳默也沒有停下腳步,她就像一個不存在的陌生的路人。
真是天道好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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