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這是我學生

第5章 這是我學生

林念只在這邊待一個月，她自己覺得對這個學校裏的學生而言，打擾頗多。

但是沒辦法，這只是學校的一個實踐項目，她必須要完成，也不可能在這邊待上兩三個月，真真切切地去改變這些孩子，所以她認為自己對鐘璟的影響是很小的。

鐘璟之所以能夠像一株白楊，頑強地在苦難中前行，甚至更為肆意地成長，靠的完全是他自己如藤蔓般的堅韌，以及這些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卻仍向泥濘之中的他伸出手的老師們。

她只是跟了學校的一個項目，完成了一次實踐作業，卻有幸成為一個17歲男孩最艱難歲月的見證者之一。

臨走前的最後一個晚上，恰好是周六。

林念找了個酒吧。

作為小縣城為數不多的酒吧，氣氛還算熱鬧。

林念去的時候人挺多的，燈光蕩漾，聲色喧嚣，酒杯的碰撞和男女的嬉笑環繞着整個酒吧。

她只是過來喝杯酒，徑直往角落走去。

旁邊兀然傳來酒杯的碎裂聲，細碎尖銳的聲音仿佛一粒石子投入水面，很快就不見波瀾。

只是争吵聲越來越大。

林念無意卷入紛争，卻在看清那個被為難的服務員的臉時霍地起身，沉着張臉往喧嚣中心走去。

滿身酒氣的男子一手拽着鐘璟的領子，一手指着身上一塊黃漬，怒氣沖天，指明要他下跪道歉。

鐘璟明明比他高，此刻卻被他拽着脊背彎折，蒼白的臉映在燈光下，眼底古井無波，仿佛已經習慣這樣的局面。

“不好意思，這是我學生，請問發生什麽了？”林念秉持着先禮後兵的處理方法，耐着性子詢問。

鐘璟看到林念身影的時候明顯神色慌張一瞬，開始掙開男子的束縛。

醉酒男不懷好意地看向林念：“老師？老師跑這地方來？”

林念冷笑一聲：“可不是，來抓他的。”，指向鐘璟。

看清他身上的衣服，表情更加難看。

好好的白襯衫沾了星點酒滴，肩膀處還有口紅印。領口的黑色蝴蝶結被撕扯得厲害，看不出原本模樣。，外面的馬甲穿在鐘璟身上剛剛好。

要不是林念教了他一個月，她也不會相信年級第一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醉酒男放開了鉗制鐘璟的手，存心為難她：“你是哪個學校的的老師？你說他是你學生他就是啊？”

“這小兔崽子弄髒了我衣服，又沒錢賠，給我跪下道個歉就放過他。”

醉酒男幹脆坐下，壯碩的軀體靠着沙發，姿态不可一世。

林念把鐘璟拽到自己身後，上下打量确認他身上沒有傷口才松了一口氣，全程都沒有直視鐘璟的眼睛。

鐘璟開口想解釋，林念卻已經轉過了身和醉酒男繼續對峙。

“您孩子是哪個學校的？”

林念沒回他，反而問了他一句。

周圍有看熱鬧的，搶着回她：“大強家兒子在一中上高三，成績好的不得了。”

呵，真巧，這地方還真是小，鬧個事都能遇見一個學校的。

林念拿出電話，邊撥張老師的號碼邊說：“不好意思，我也是一中的老師。”

雖然是個代課的。

鐘璟在後面忽然出聲：“他兒子是高三一班的，叫馮東升。”

林念大概有數了，跟張老師說明情況，挂了電話。

“你這身衣服多少錢，我賠。”

鐘璟神色一黯，輕輕拽了下她的袖子。

眼前的人明明比他矮一個頭，此刻卻堅定地站在他前面。

林念沒理會這點小動作，直直看向癱在沙發上的人。

醉酒男放肆一笑：“小姑娘，不管你是不是他老師，我都奉勸你一句不要多管閑事。你讓這小子給我跪下認個錯就行。”

“我今天就是要管！”林念從小到大就沒被人吓住過，此刻聲音擡高，戾氣橫生。這人擺明了是要找麻煩。

鐘璟心下不安，又拽了拽她想開口說話，卻見林念轉過頭極輕地瞥他一眼。

眼底無波，卻看得出一層薄怒。

鐘璟對上她的眼神，嘴唇一動，沒敢開口。

“我這身衣服一套全下來要兩萬五，這得你好幾個月的工資了吧？”醉酒男洋洋得意，在林念的視角就像一直即将開屏的孔雀。

林念輕笑。

兩萬五？這也值得他這麽得意？

“我跟你說，你要是拿不出來，就叫你身後那個兔崽子出來，跪着道個歉就行，我也就不計較了。”

醉酒男根本不把林念放在眼裏，将矛頭明晃晃對着那個勢單力薄的少年。

鐘璟明顯被他激怒，撥開林念的手就想沖到醉酒男的對面。

林念死死拽住他，語氣不耐：“你幹什麽東西？回去再跟你算賬！”

又轉過頭認真看着醉酒男：“兩萬五就兩萬五，我賠給你。”

林念說完這話盯了鐘璟一眼，示意他不要亂動。

林念一邊在心裏罵那個醉酒男，一邊掏出手機。

兩萬五？我看你就是個二百五。

“您方便微信還是支付寶？”

醉酒男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他這身衣服哪值兩萬五，頂了天也就不到兩千。

腰間的電話鈴聲突然想起，他下意識先接了電話，一看名字，整個人清醒了一點，态度也好了不少。

應該是學校領導給他打的電話。

林念趁着他接電話的空檔，轉過去看鐘璟。

少年像頭做錯了事的小狼，心有不甘卻仍低着頭道歉：“林老師，對不起，又給你添麻煩了，您不用這樣……”

林念打斷他：“不然你要怎麽樣？兩萬五買他那套穿得發黃的衣服嗎？還是朝他下跪？”

胸腔郁結着愧疚和碎裂的自尊，橫沖直撞，撞得頭破血流。鐘璟一時不知如何辯駁，輕聲解釋：“我不是故意的”

林念看着他蒼白的臉和手足無措的模樣，明明只比林嶼陶大一歲，卻被迫提前面對成年人的惡意和算計，她妥協似的輕嘆一口氣：“你是我的學生，交給我處理吧。”

那邊醉酒男接完電話，語氣跟換了個人一樣：“原來是林老師，我家孩子班主任給我打電話了，那什麽，不好意思啊。”

嘴上道着歉，心裏卻直呼晦氣。

好不容易逮着這小子，又冒出來一個老師護着他。

要不是他兒子這會在搞那個什麽自主招生，生怕被學校老師穿小鞋，他才不會這麽輕易罷休。

“您支付寶方便嗎？我把錢轉給您，孩子也不是故意的，您擔待着點。”林念這會也好聲好氣。

在她心裏，能用錢解決的就不是事。

醉酒男猶豫了一下，說道：“要不就算了，也沒有什麽……”

林念覺得好笑，這個數字估計就是他随口說的，也怕她再追究。

“那可不行，鐘璟雖說是個孩子，但做錯了事也得認，您別擔心，這麽多人我也不能賴賬，您以後再遇着鐘璟多照顧照顧就是。”林念溫聲細語循循善誘。

這才是她的目的。

兩萬五她可以出，但是要保證這男人以後不再找鐘璟的麻煩。

醉酒男心一橫，反正今晚這小子沒教訓成，這錢拿也就拿了，把支付寶收款碼打開。

鐘璟看着林念面色平靜地轉了兩萬五過去，眉頭都沒皺一下，暗暗斂下眼，心裏盤算着這筆錢什麽時候還給她。

林念轉完錢讓鐘璟跟醉酒男道了個歉，就把他帶走了，臨走前還不忘跟大堂經理說一聲，以後不準鐘璟再來。

賺錢歸賺錢，這種地方是絕對不能再讓他來了。

鐘璟還穿着那身服務員的衣服，沉默地走在林念後面。

林念停在路口，轉過身。

“我今天給了他兩萬五，算給你買個保險，以後他再找你的事，你就直接報警說他詐騙。”

“他那身衣服明顯沒有那麽貴，但他收了我的錢，心裏肯定有鬼，以後應該也不會有這樣的事。”

林念看他低着頭一句話都不說，心裏驀然堵了一口氣。

“所以呢？所以他為什麽要找你事？你別告訴我就是不小心把酒潑到他身上了。我可不傻，鐘璟！人家指着要你跪下！”

林念第一次用這樣刻薄的語氣跟他說話。

鐘璟看着林念，白皙的臉因為怒氣浮着薄紅，眼神裏是說不出的戾氣。

“他兒子是我們學校高三的年級第一，學校最高獎學金名額只有一個，每次都是我，他覺得我走後門，已經找我很多次了。”

他緩緩開口，語氣平淡，好像受了這些委屈的不是他本人。

這對于林念而言就是一場無妄之災，幸虧這男人今天還有所顧忌，不然波及了林念，他會萬分悔恨。

林念沒想到是因為這麽個荒謬的理由，一時失語。

“他兒子最近在申請自主招生，有這個獎會有更大的優勢，但也不敢鬧得太過，怕影響他兒子，所以每次就找我打工的地方。”

“那學校領導也……”林念忽然頓住。

學校現在幫他出頭有什麽用，過幾個月他兒子上了大學，他沒了顧忌就更加肆無忌憚，這種事報警也說不明白，只要他怒氣沒發洩夠，就永遠會有下次。

鐘璟看着林念慢慢低垂下頭，眼神裏反而有些慌亂，那些惡意和為難他能應付過去，可面前這人如果真的生氣，他又覺得自己給她惹了麻煩。

“沒關系的，老師，他也就那點小動作，我習慣了。”

但是，林念很想指着小狼的腦袋告訴他，這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是一個道理。

鐘璟爸爸尚帶傷在家，這口惡氣不讓他出完，誰知道他一個上頭會做出什麽。

居然還讓這個受害者來安慰自己。

林念心裏想哭又想笑。

這又不是他的錯，自己憑什麽要對他發脾氣呢？

那些她沒參與的歲月，這個少年是不是也會在遇見所有的狼藉和黑暗後，小心翼翼舔舐身上的傷口，然後用一個無所謂的态度，去安慰那些對他釋放善意的人呢？

哪怕是像她這樣的過客，都能感受到少年那顆熾熱滾燙的赤子之心，見慣了一切陰暗和醜惡，還能笨拙地告訴別人，我習慣了，沒關系的。

她擡起頭直視鐘璟，少年脊背挺直，下颌清瘦，她很認真地對他說：“鐘璟，你一定要考上大學，走出去，看看世界的模樣，感受更多美好和善意，你本來就應該如此。”

鐘璟看着林念，路燈昏黃的光打在她臉上，五官精致好看，方才喝的酒這會開始上臉，兩頰都是粉色。

“嗯，一定會。”

鐘璟聽到自己這麽說。

我一定會去感受你所說的美好，去看看那個自我出生以來，就沒能見過的，你走過的世界。

只是他沒想到，下一周再去學校的時候，林念就不在了。

他把錢給張老師，張老師也一臉為難。

“那孩子不收啊，我一聽說這個事就給她轉了錢，人家給我退回去了，還把我給拉黑了。”

語氣頗為委屈。

“不過小林好像給你留了封信。”

驀然有風吹過，他那顆在深淵裏掙紮許久的心髒，重獲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