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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近幾日刮風, 将天空吹得碧藍如洗。寒意浸浸,出門就吃一嘴的灰,長安城的百姓興高采烈, 開坊開市之後,街頭坊市人潮湧動,等着迎接長安城久未的冬雪。

張九齡同譚昭昭在坊前道別,他擡手緊了緊她的衣襟, 關心道:“昭昭別太辛苦了,外面風大, 冷,早些歸來。”

兩人分工明确, 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譚昭昭管收拾布置宅邸, 張九齡出去拜訪舉薦, 埋頭苦讀準備科舉。

連着好幾日在坊與西市之間來回轉悠, 譚昭昭快活得很, 半點都不覺着累。

譚昭昭道:“大郎放心,我沒事。我等下還要去收家什,同雪奴約好了, 她領着我去相熟的鋪子買地氈, 有她在, 保管吃不了虧。”

說罷,譚昭昭迫不及待鑽上了馬車, 在門口回轉身,朝張九齡潇灑揮手,“大郎回去吧, 你也多保重。”

張九齡臉上不由得浮起了笑,與她那般擺手道別。

既折服于她的爽利, 又覺着好笑。

好似兩人調轉了身份,她成了遠去拼前程的丈夫,他則是依依不舍送別的妻子。

等到馬車駛入了車流中,張九齡才上了馬離開。

阿滿與眉豆他們收拾了幾天,宅邸裏面的家什搬到跨院中的空屋放置,如今全部空蕩蕩,擦拭得一塵不染。

沒過一陣,胡床胡塌案幾等送了來。譚昭昭聽到外面的動靜,跟着出去一看,不由自主驚呼一聲,笑得眉眼彎彎。

是駱駝,駝隊!

幾匹駱駝,在領頭之人的指令中接連跪下,胡人與漢人夥計一并上前,手腳麻利上前卸貨。

領頭那人昨日同譚昭昭見過,他自稱波斯人,講一口流利的長安話,除了碧眼像胡人,五官則與漢人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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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昭昭估計,東家是漢人同胡姬春風一度,留下的孩子,這樣的人在長安比比皆是。

東家上前見禮,客氣熱情地道:“娘子,貨已經送到,請娘子過目。”

譚昭昭颔首還禮,對一旁的眉豆道:“眉豆,你照着冊子點一點數。阿滿,你領着他們,進屋放好。”

眉豆與阿滿應是,東家走過去,同眉豆一起核對。對完之後,阿滿則領着夥計們,往宅子內搬。

譚昭昭則好奇駱駝,站在那裏舍不得走,蹲下來看着它們嘴裏咀嚼個不停,也不知道在吃什麽。

她真是太喜歡了,太喜歡長安。

看着這些駱駝,仿佛到了蒼茫的大漠,漫天黃沙中的駝隊,悠揚的駝鈴聲。

風吹來塵埃,譚昭昭擡手擋在面前,眼睛濕潤。

“九娘。”雪奴嬌柔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譚昭昭轉頭看去,雪奴走了上前。

“我聽到外面的動靜,估計你家的家什送到了。”雪奴解釋完,打量着譚昭昭,愣了下問道:“九娘可是在看駱駝?”

譚昭昭站起身,道:“是啊,我只在西市賣牲畜之處見過,沒想到長安城裏還可以用駱駝來運貨物。”

雪奴掩面笑她,“駱駝力氣大,耐力好,胡人最喜歡用駱駝了,等住得久一些,九娘就見怪不怪了。”

譚昭昭笑着說是,請雪奴一道進屋。她也不解釋,她激動的,并非駱駝,而是長安此時的萬般風情。

好似什麽東西出現在長安城,都不足為怪。

足夠包容,足夠絢爛多姿。

雪奴還是第一次進來,譚昭昭領着她四下走動了一圈。

“這件宅邸真不錯,比我住的還要大一些。就是人再多一些,還有兩間跨院可以住。”

雪奴一路上贊不絕口,她尤其喜歡庭院的兩顆梅花,在樹下看了又看,道:“快開了,一場雪之後,就能盛放。”

譚昭昭也喜歡,每次來都要看上一回。

外面冷,屋內還在擺放家什,雪奴就便邀請譚昭昭去她家:“走,冷得很,我們去吃上一杯,暖和暖和。”

譚昭昭駭然而笑,“這個時辰吃酒......走吧!”

雪奴笑聲比銀鈴還要清脆,“我就喜歡九娘,比男兒還要豪邁。”

譚昭昭同眉豆交待了句,就去了雪奴的宅子。她亦是第一次上門,兩人都随意,不講究繁文缛節了。

進了大門,與譚昭昭的宅子相同,西邊是牲畜棚,馬廄裏面拴着兩匹馬,一匹騾子一匹驢子。中間是平整的空地,種了幾顆依舊綠意盎然的矮松。右側則是抄手回廊。

從回廊中走進去,是一間待客的花廳。花廳裏鋪着葦席,一張胡塌,幾扇屏風。

雪奴直接領着譚昭昭去了後面的院子,她一進屋,頓時瞪大了雙眼,啊喲一聲。

軒敞的屋子內,暖香撲鼻。屋頂垂下的雪白帳幔此時收了起來,地上花紋繁複,色彩絢爛的地氈,就特別顯眼。

加上幾案上擺着的各色擺件,美男與美嬌娘纏纏綿綿的絲帛畫屏風,譚昭昭眼前一片五光十色,幾乎快看不過來。

雪奴請譚昭昭坐,朝她擠擠眼,道:“九娘可是覺着太亂,落于了俗氣?”

譚昭昭搖頭,同雪奴那樣,在能沒過腳背的柔軟地氈上盤腿而坐,道:“我很喜歡,色彩濃烈,最熱鬧不過。”

雪奴神色黯然了瞬,道:“是啊,我就喜歡熱鬧。利潤最豐厚的,得靠香料鋪。酒廬其實不大賺錢,還辛苦,經常有吃醉的醉漢鬧事。我卻舍不得關掉,就貪圖那份熱鬧。”

她擡起眼看向譚昭昭,碧藍的貓兒眼裏,此時蒙上了層水霧,抿嘴笑道:“我邀過讀書人來這裏,他們酒吃得歡快,肉也吃得不少,替我寫詩,骨子裏卻看不起我,嫌棄我是商賈之流,真是讨厭得緊。沒曾想九娘卻能懂我。”

譚昭昭沉吟了下,坦白道:“我萬萬說不出口,成親不好,畢竟我現在已經有了丈夫,他品性與才情皆好,待我不錯。但雪奴,世間的男子,并非都如此。我不敢說他們如何,但他們一邊享受着你的好,一邊卻嫌棄你的人,他們配不上你,你不必為他們而傷懷。”

雪奴怔了怔,很快笑了起來,道:“九娘說得對,他們配不上我。我以後啊,只管尋順眼的美男子享受,同床完,就把他們趕出去!嘻嘻,想要我的錢,在我這裏讨到便宜,休想!”

仆婦送了酒與巨勝奴等點心上來,雪奴斥退她們,親自将酒倒在琉璃盞裏,奉到譚昭昭面前。

紫紅色的葡萄酒,在琉璃盞的映襯下,流光溢彩。

譚昭昭端在眼前欣賞了片刻,舉杯同雪奴碰杯,笑着一飲而盡。

琉璃易碎,美人兒亦如此。

美麗聰慧的雪奴,身世飄零如浮萍,譚昭昭只盼着,她遇到的,盡是順眼的美男子。

兩人說說笑笑,雪奴每說一句話,見到每一樣家什物品,譚昭昭便向她請教波斯語如何說。

雪奴耐心教她,你說我學,聽她說些酒廬裏的趣事,直吃到了快到西市開市時。

兩人都有了幾分醉意,忙灌了一盞煎茶醒酒,手挽手一同坐了馬車,前去西市買地氈。

關系親近起來,雪奴将譚昭昭的事情,當做了自己的事情一般上心,撸起袖子沖上前,媚眼如絲,把相熟的胡商迷得連話都說不流利,癡迷盯着她,舌尖都打結。

譚昭昭以近乎一半的價錢,選到了滿意的地氈,送回了宅子中。

雪奴叫上了仆婦下人,一并幫着譚昭昭布置,在天色将晚時,宅邸全部布置妥善,只待選個吉日,便可入住。

譚昭昭感激不盡,将忙着回西市酒廬的雪奴送出門,道:“等我搬進來時,我們再一起吃酒。”

雪奴爽快應下,道:“九娘快回去,外面冷。咦,好似下雪子了,下雪了!”

譚昭昭伸手去接,手心落入冰涼,她亦驚喜地道:“下雪了!下雪你忙不忙?不忙的話,我們一起圍爐煮酒。”

雪奴一口答應了,自嘲道:“忙來忙去,又是為誰,還是圍爐煮酒來得快活!”

譚昭昭哈哈笑,揮手同雪奴道別,轉身回屋。

不大一會,眉豆進來回禀道:“九娘,雪奴差仆婦送了幾壇酒來,還有琉璃盞。仆婦說雪奴葡萄酒就要琉璃盞配,美酒美盞贈知己。”

譚昭昭吩咐眉豆收下,心道定要盡心準備一場酒,好回報一二雪奴的善意與盛情。

正準備出門回都亭驿,在門口碰到了騎馬趕來的張九齡。

譚昭昭忙上前,道:“大郎怎地來了?”

張九齡翻身下馬,道:“下雪了,我前來接昭昭回去。”

譚昭昭看了眼天色,興奮地道:“回去趕得及,大郎既然來了,進去看看可喜歡。”

張九齡順手接過譚昭昭懷裏抱着的酒壇,眉毛挑了挑,湊上前在她唇邊深吸了一口氣,問道:“昭昭吃酒了?”

譚昭昭捂嘴,咯咯笑道:“同雪奴吃了一兩杯。”

張九齡未置可否,一手摟着酒壇,一手往門內走。

譚昭昭興致勃勃說着今日的事情,“駱駝,好幾匹駱駝送來。是駝隊,在長安城見到駝隊,真是太驚喜了!”

張九齡含笑聽着,不時側頭看向她。

此時的譚昭昭,周身上下都在發光,那雙明亮的雙眸,在昏暗的風雪天氣中,格外晶瑩璀璨。

進了屋,張九齡看着煥然一新的宅邸,地上鋪着碧藍的厚羊毛波斯地氈,松竹繡屏,靛藍的軟囊,配上花梨木的胡塌,憑幾,雅致又不失溫馨。

張九齡克制不住,放下酒壇緊擁着譚昭昭,親着她的眉眼,道:“來到長安短短時日,昭昭交到了友人,置辦了宅邸,将宅邸布置得如此舒适。我遠不如昭昭矣。”

譚昭昭仰頭看他,笑道:“大郎也厲害啊,你不是說遇到了賀季真,等到我們住進來之後,大郎可以邀請你新結實的友人們,前來吃酒。酒席我會置辦好,定會讓你們吃得滿意,大郎無需操心。”

賀季真便是賀知章,起初譚昭昭聽到張九齡回來說起,她不知賀知章的字,還沒當一回事,多問了句才知曉。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如此脍炙人口的名詩,後世人幾乎無人不知。

賀知章中進士之後,起初在國子監任四門博士,即做着修書的差使。後來他得了張說舉薦,去了麗正殿修書,後升為太常少卿。

張說被流放,賀知章雖牽連不深,卻沒了依仗,如今頗為失意。

張九齡柔聲說好,“辛苦昭昭,一切都有勞昭昭了。”

外面天已經徹底暗下來,譚昭昭哎呀一聲,前去抱起酒壇,催促道:“大郎,我們得快些走,不然得關坊門了。”

張九齡轉頭四望,拉住了譚昭昭,将她手上的酒壇放下,道:“昭昭別急,我去坊主那裏拿了令可,晚些也沒事。我看過了皇歷,明朝一切皆宜,正好搬家入宅。”

譚昭昭興奮地道:“好啊好啊,那酒就留下,明朝搬了家,正好拿來慶賀。”

張九齡笑着說好,兩人出了門,雪花已經下得密密,估計一夜之後,長安便會銀霜素裹。

翌日晨鐘響起,譚昭昭迫不及待爬起來,前去窗棂處朝外張望,眼前一片白。

譚昭昭轉過身,朝慵懶着在穿衣衫的張九齡招呼:“大郎,外面的雪好厚,你快來看!”

張九齡拿了披襖過來,裹住譚昭昭,順道摟着了她的腰,同她一起看出去,道:“長安一夜白了頭。”

譚昭昭興奮不已,道:“快快快,快收拾洗漱,搬家!吉時呢,可有看好吉時?”

張九齡失笑,寬慰她道:“阿滿與千山他們已經去準備了,昭昭別急。”

下雪的長安,能搬進溫暖舒适的家,譚昭昭哪冷靜得下來。從出了都亭驿,嘴從未合攏過。

街上車水馬龍,長安城的權貴與平民百姓,都傾巢而出,趕着出來賞雪。

長安的筆直寬敞長街,被雪覆蓋住,灑掃之後,地上很快又覆上了一層。

穿着高齒木屐的行人,也不怕冷,手上揣着手爐,或者抱着一束梅花,在雪地裏歡快走動,留下剔剔達達的響聲,與馬騾驢子的蹄聲交相輝映。

一番禮儀祭祀之後,譚昭昭進了屋。熏籠裏徐徐散發着青木香氣,絲履踩在地氈上,柔軟且悄無聲息。

譚昭昭快活地在屋內奔走,張九齡也不阻攔,寵溺笑着跟在她身後,寸步不離。

到了夜間,雪花還在淅淅瀝瀝的下着,廊檐下的燈籠,散發着昏黃的光,照得四下溫暖而寧靜。

庭院裏的梅花開了,冷香幽幽,絲絲縷縷撲入鼻尖。

譚昭昭也不怕冷。一手提着酒壺,一手拿着琉璃盞,在廊檐下的木地板上席地而坐。

張九齡陪着譚昭昭吃了一整天的酒,此刻玉面泛紅,他笑個不停,去采了幾朵梅花,簪在了譚昭昭的發間。

譚昭昭擡手取下梅花,扔進了酒裏,笑嘻嘻道:“梅花葡萄酒!”

不管譚昭昭做什麽,張九齡都道好。他此刻感到從骨子裏,呼吸裏,愉悅汩汩在往外冒。悠然上前,陪着譚昭昭一起坐下,拉開大氅,把她一并包裹進去。

譚昭昭舉起杯,大喊道:“敬長安!”

張九齡随着她同舉杯,朗聲道:“敬長安,敬昭昭!”

譚昭昭将酒一飲而盡,哈哈大笑,側身過來,主動親吻了上去。

張九齡熱情回應,手上的琉璃盞,滾落在一旁,他打橫抱起她走進屋,兩人一同倒在了厚軟的地氈裏。

譚昭昭吃了葡萄酒,嘴唇殷紅似血,映着藍色的地氈,烏發披散開來,豔麗如同女妖。

張九齡亦如此,唇上染了葡萄酒汁,泛紅的眼尾,深邃的雙眸暗沉,迸發出熾熱癡狂。

“昭昭,昭昭。”他一聲聲,呢喃呼喊,克制不住地發顫。

地氈無聲,惟有梅花的幽香,徹夜伴着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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