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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用完酒釀煮蛋, 高力士身上暖呼呼,松所受的驚吓與勞累,松弛下來就再繃不住, 小腦袋一點一點打起了瞌睡。
譚昭昭忙讓他去客院歇息,高力士努力仰起頭,眼巴巴似乎還想說些什麽。
譚昭昭道:“先去睡一覺再說。別急,別怕。”
高力士腼腆地笑, 眼睛亮晶晶地,嗯了一聲, 随着千山去了。
譚昭昭呼了口氣,靠在軟囊上, 怔怔望着屋頂的藻井。
張九齡用鐵箸挑着熏爐中的炭, 再加了些青木香餅子進去。鐵箸上連着的鏈子, 叮咚碰撞着, 同炭哔啵清脆作響。
待香餅子熱了, 同炭火一起,夾進香球中,握在手中試了試溫熱, 待合适之後, 方掀起譚昭昭的襦衫, 放在她的小腹上滾動。
腹間溫熱,譚昭昭順手搭了上去, 随着他的手游移。
張九齡溫聲問道:“送回家中的信,估計還未曾收到,馮氏具體情形也無從知曉。昭昭無需擔心三郎的去留, 他身世凄慘,留在身邊, 只要你我都在,斷少不了他一口飯吃。”
譚昭昭倒不擔心這個,道:“三郎年紀雖小,卻并非沒主見之人。以後他的去留,端看他自己。”
張九齡笑說是,道:“無論如何都是親戚,豈能見死不救。”
如今的世俗規矩,家族親戚之間有人落了難,若是不相幫,會被人戳脊梁骨,指為不仗義。
譚昭昭沒來由想起了戚宜芬,不知她可有曾定親,嫁人。
念頭只在腦子裏一閃而過,譚昭昭并非糾結之人,舒舒服服睡了過去。
在閉坊的暮鼓中醒來,屋內已經點了燈,張九齡手捧着書卷苦讀,聽到動靜擡眼看來,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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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昭昭伸了個懶腰,抱怨道:“長安無法睡懶覺,更無法一覺睡到昏天暗地。一日三次鐘鼓,真是好煩啊!”
張九齡聽得發笑,道:“睡太多,等下夜裏就睡不着了。”
譚昭昭嘟囔着起身,前去淨房洗漱之後出來,高力士醒後,也來到了正屋。
譚昭昭咦了聲,見他精神尚好,被凍得青紫的臉恢複了血色,舒了口氣笑道:“三郎醒了,我瞧瞧衣衫長短可合适?”
高力士便站起身,伸出手臂旋轉了圈,好讓她能看清楚:“很合身,無需再改動了。”
譚昭昭想起他手臂上的傷,頓了下,掀起了他的衣袖瞧去。
高力士的手臂僵住,下意識往後躲了下後,停住不動了,任由譚昭昭打量。
新傷已經結痂,舊傷猙獰着,疊累在一起。
譚昭昭輕輕掩住他的衣袖,問道:“身上別處可還有受傷?”
高力士垂下頭,輕聲道:“背上有些傷,不過九娘無需多慮,都不疼了。”
譚昭昭拉着他轉過身,掀起短衫看察看他的背。
估計是受了鞭笞,後背的傷比起手臂要嚴重些,斑駁的傷痕處,尚在往外滲着血絲。
高力士努力扭着身子,似乎要躲避,又去瞧譚昭昭的臉色,白皙的臉漲紅了,吭哧道:“九娘,真不疼,無妨,比起以前丁點兒都不疼。”
受傷如何能不疼,只是不敢喊疼,哭疼,喊了哭了也沒用。
只比他兩歲時,被流民閹掉的傷來說,是算不上疼。
譚昭昭默默放下了衣衫,道:“我讓眉豆等下去買些藥膏,睡前塗一塗。多準備幾身裏衫,用細絹做,穿在裏面舒服些,旁人也看不出來。”
高力士被武皇責罰,他的身份穿了細絹,若是被有心人瞧見了,對他來說又得是一番波折。
重新坐下來,高力士偷偷觑着譚昭昭的臉色,手指摳着葦席,嗫嚅着道:“九娘,細絹裏衫,無需做了,我不能穿。”
譚昭昭道:“放心,你就留在這裏養傷,外人無從得知。”
高力士默然片刻,道:“九娘,我要回去,義父若出來尋我,我恐他尋不到,會着急擔心。”
譚昭昭并不太意外高力士的選擇,斬釘截鐵地道:“三郎就是要回去,也得養好傷再回去。”
這時張九齡道:“三郎,九娘說得是,你且聽她的,先養傷要緊。你自己回梁王府,只能在梁王府外悠轉,等着你義父前來尋你。我托友人在進宮時,帶個消息給你義父,讓他同梁王府通個氣,到時候你再前去,不至于得門而不入。”
高力士的小鼻子皺了皺,看上去很是糾結,片刻後低低地道:“我恐連累了你們。”
張九齡道:“不過是帶句話的事,如何會是連累。你我同來自嶺南道,還是親戚。誠敬夫人在嶺南道無人不知,人人敬仰。三郎身為他的後人,若我們因此回避,方會被人瞧不起。”
聽到巾帼英豪,一統嶺南的冼夫人,高力士臉上隐隐泛起了驕傲的神色,這才同意下來。
高力士原名馮元一,元同一,皆為初始。
追溯其祖上,馮姓本為十六國時期北燕皇室,冼夫人的丈夫,乃是北燕昭成帝的五世孫。
何止是“舊時堂前王謝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譚昭昭心中感慨萬千,想起了馮氏其他幾房,問道:“聽說他們離開了嶺南到了長安,眼下如何了?”
高力士答道:“起初我進宮時,無法知曉外面的情形。後來到了陛下身邊伺候,有能力前去打聽了。馮氏其他族人,在長安過了兩年,就紛紛散了,聽說去了揚州一帶。”
如此一來,在遇到譚昭昭之前,高力士在長安除了義父高延福,就算舉目無親了。
譚昭昭笑道:“無妨,我同大郎都在長安。無論你以後去向何方,大門敞開着,随時歡迎你來。”
高力士愣了下,很快就歡快笑了,慎重其事點頭道好。
時辰不早,已到了晚飯時辰,譚昭昭吩咐眉豆去備飯菜,問道:“三郎可有想吃的飯食,無需客氣,只當做自己的家中般随意。”
高力士遲疑了下,摳着手指,不好意思道:“先前的酒釀糖蛋,再來一份即可。”
譚昭昭笑說好,不過她又唬着臉,道:“只能吃一份啊,甜食吃多了不好,會生病傷身。吃完甜食,切記着要漱口。”
高力士聽着譚昭昭的絮絮叨叨,烏黑的雙眼明亮如星辰,視線随着她的走動而動,不斷應下。
張九齡放下書卷,揚聲道:“昭昭,我晚上想要吃份酪漿。”
杏酪熱乎乎,冬日吃了正好,譚昭昭也想吃了,道:“就杏酪吧,我讓竈房做三小碗來,一人一碗。”
張九齡唔了聲,瞄了眼高力士,舉起書卷繼續讀了下去。
飯後高力士回院子去歇息,譚昭昭下午睡多了,到了睡覺的時辰就沒了睡意。
張九齡更衣出來,她還睜着雙眼,在床榻上翻滾。
滅了燈盞,張九齡走過去在她身邊躺下,熟門熟路摟住了她,道:“昭昭既然睡不着,可能我陪着說一會話?”
譚昭昭道:“好呀,大郎想說什麽?對了,先前大郎說要托友人前去宮裏詢問,可是想托付給裴連城?”
裴連城裴光庭是武三思的女婿,他能進宮去,托給他最合适不過。
張九齡說是,“我看三郎急迫得很,他定是心有不甘,想要重回宮裏。倒也是,他身為馮氏子孫,有誠敬夫人那般的先祖,就算身陷囹圄,豈能甘心。三郎這般小,已能看出其聰慧堅韌,長大後定當有大前程。我倒是盼着他以後,莫要因着仇恨與不甘願,走入歧途才好。”
譚昭昭心道張九齡還真是慧眼識珠,高力士能得武皇看中,再到被關在深宮中十餘年的唐玄宗身邊,深得其信任,這份本事,常人難以企及。
以前譚昭昭想要認識高力士,不過是看在他以後的前程份上,想要替自己,替張九齡,以及那些抑郁不得志的大唐詩人們,替以後将會發生的安史之亂,替四分五裂,由此崩潰的大唐,盡可能多求一條生路。
等見到孤苦無依,跟受傷的幼崽般,只能獨自舔舐傷口的高力士在她面前,她又迷茫了。
牽一發而動全身,要是因為她的幹涉,反倒會引起反噬呢?
韋皇後與太平公主、唐玄宗他們之間的政鬥,譚昭昭只知曉最後結局,并不清楚其中的過程。
賀知章的抑郁不得志,張說的流放,在譚昭昭的眼前一一閃過。
他們都輕飄飄若落葉,風一吹,就散了。
譚昭昭打定了主意,一切順其自然,前面總會有路。
張九齡見譚昭昭沉默不語,終是不滿地道:“昭昭只關心着三郎。”
喲,這是吃醋了?
譚昭昭忍笑,道:“三郎還是黃口小兒呢,大郎莫非也同他一樣,變得小了?”
張九齡的手臂微微用力,愠怒地道:“昭昭明明知曉我在說甚,故意左顧而言他。昭昭從未問過我要吃何種飯食,喜歡穿何種衣衫。”
譚昭昭立刻反擊,道:“大郎不也同樣如此!”
張九齡冷哼,娓娓道來:“昭昭最喜歡的衣衫,乃是男衫胡服,以輕便舒适為上。最喜歡的首飾頭面,乃是各種金,鎏金同銀飾皆除外。昭昭平時喜吃各種鮮果,幹果。少食羊肉,多食魚蝦蟹。不吃魚脍,恐吃壞肚子。當然,昭昭喜食的,還是葡萄酒,若無葡萄酒,其餘的酒也能吃,只要是酒,昭昭都不大挑。”
沒曾想,張九齡對她的喜好一清二楚,譚昭昭讪笑了幾聲,道:“聽大郎的意思,好似我只好那口酒,跟那酒鬼一樣。”
張九齡聰明得很,并未被譚昭昭轉開話題,道:“昭昭并非酒鬼,只貪杯罷了。不過昭昭,你還未回答我,昭昭可知曉我的喜好?”
譚昭昭想了下,道:“大郎喜歡魏晉之風,穿廣袖寬袍。大郎喜淨,蔥姜等辛辣佐料,能嘗其味道,只事先得挑揀出去。無論何種飯食,皆會吃上一些,克制,再喜歡的飯菜,淺嘗辄止。”
腰上的手臂漸漸用力,譚昭昭痛呼起來,“放開放開!”
張九齡放開了些,不過仍然不肯挪開。
“昭昭。昭昭。”他一疊聲念着,難以抑制心頭的悸動。
譚昭昭哼了聲,道:“這下滿意了吧?”
張九齡笑,“不滿意,昭昭其實還是說錯了。”
譚昭昭怒道:“何處錯了?”
張九齡咳了聲,低低道:“飯食,穿衣等等,我從未放在心上過。我亦并非克制,熱情與歡喜,全給了昭昭。所以昭昭有錯,世間萬事萬物,在我眼中,惟有昭昭。”
缱绻溫柔的嗓音,在耳邊徐徐響起,熱意撲來,譚昭昭感到臉陣陣發燙,随手掐在他腰上,嗔怪道:“閉嘴!”
張九齡怕癢,扭動着躲開,笑道:“昭昭說錯了話,可不能惱羞成怒啊!”
莫名的氣息,在空氣中散開。
譚昭昭仿佛聞到了酒釀糖蛋的味道,甜蜜中帶着酒味,在張九齡俯身過來的時候,她醉醺醺的,手神不知鬼不覺,伸了下去。
張九齡先是一僵,接着就低呼一聲,按住了她的手,啞聲道:“別拿來,繼續,昭昭,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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