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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伯高昨日同我說了一些, 在榜單尚未出來時,沈員外郎就頗受非議。張榜之後,落第的考生, 當即吵了起來。”

飯後,兩人在廊檐下圍爐吃茶,張九齡說起了尚書省的事情。

櫻花的花瓣,不是飄零, 他望着落花,神色迷茫, 透出淡淡的凄清。

“外面傳言,沈員外郎攀附張易之, 深得武皇看中, 禦制詩上才情過人。”

禦制詩乃是各種慶典, 若生辰等時節, 天子身邊有一群詩人做指定的命題詩。

稱沈佺期禦制詩上才情過人, 看似贊美,實則是嘲諷。

文人們的筆與嘴向來厲害,譚昭昭分不清孰對孰錯。

可是, 她遲疑地道:“既受武皇看中, 考生如何敢鬧起來?”

張九齡靜靜地道:“武皇上了年歲, 身子經常病痛,垂垂老矣。”

各方勢力蠢蠢欲動, 武則天想要控制,着實已經有些吃力了。

譚昭昭關心地問道:“那......武皇召見你,所為何事?”

張九齡安慰她道:“我沒事, 昭昭無需擔心。此次我在榜單上,武皇為了平息衆怒, 便幹脆親自召見考中的士人,算是殿試複核。落第的考生,命平章事李峤李相代主持開制舉。”

停頓片刻,張九齡道:“李相的名聲......人多稱他趨炎附勢,攀附張易之,同是武皇的人。”

朝堂的關系太過混亂,張易之為武皇寵幸之人,在大唐權勢一手遮天。

長安繁華,權貴多如過江之卿,你方唱罷我方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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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比如庭院的花草,秋冬枯榮,春日再勃發。

“此次朝廷為了平息衆怒,定會廣授官職,我估摸着能尋個校書郎的差使。昭昭,這般最好不過,正好能避開眼下的亂象。都殺紅了眼,在亂中,規矩禮法乃至律法,皆無用。

譚昭昭松了一口氣,道:“我也是這般認為,大郎在長安無權無勢,因此折損進去,于事無補,着實太冤了。”

張九齡深深凝視着她,笑道:“我知昭昭會懂我。”

譚昭昭沖他嫣然一笑,這時方想起張旭,問道:“張伯高如何了?”

張九齡苦笑一聲,搖搖頭,道:“他落第了。不過他倒看得開,一心準備再考制舉。”

譚昭昭道:“如此甚好,張伯高看似癫狂,實則心懷大志。惟願他此次能取得好成績,一嘗心中所願。”

張九齡輕點頭,嗯了一聲,長臂伸過,将她的柔夷握在掌心,突然深深顫栗了下。

“昭昭,當時的局面很亂。羽林軍出動,差點就要動箭了。我當時在想,若是我無法安穩回來,便再也見不到昭昭了。”

譚昭昭雖沒能見到當時的場景,從張九齡的聲音中,亦能窺知一二。

政鬥從來是刀光血影,路過玄武門,譚昭昭心總會莫名發緊。

張九齡側頭看過來,道:“昭昭,若我不在了,你可會再嫁?”

譚昭昭毫不猶豫搖頭,斬釘截鐵道:“不會!”

張九齡本來有些高興,不過很快就遲疑了,道:“昭昭是因不想嫁人,還是因對我難以忘懷?”

譚昭昭認真思索了下,道:“肯定忘不了大郎,也有不想嫁人的緣由在。”

張九齡深思了下,道:“我惟願昭昭能過得好,其實,忘記我最好。”

譚昭昭不同意,道:“非也非也,我是這般以為,有些美好的過往能回味,不失是一種幸運與甜蜜。”

張九齡贊道:“昭昭真是與衆不同,先前伯高還不斷誇贊呢,說是過兩日,再登門拜訪。伯高還特別指出,想要吃魚片粥。”

譚昭昭哈哈笑起來,道:“得了他的字,價值千金,幾碗魚片粥算得什麽,他盡管來就是。”

張九齡忍俊不禁,道:“張伯高的錢財快花用殆盡,正在考慮賣字畫呢。我勸他,字畫別多賣,多了就不值錢。他倒看得開,說能抵得過筆墨紙硯錢,就不算虧。反正胡亂寫一通,寫得差勁的,便賣給那些附庸風雅,看不懂的有錢人。真正懂得的,不要錢相送亦無所謂。我猜吧,他雖這般說,只是玩笑而已。張颠心高氣傲得很,他做不出這些事。”

譚昭昭考慮了下,商議道:“大郎若是得了差使,就有穩定的進項。西邊的宅子,有一間只賃了半年出去,要是張伯高着實沒錢,尋不到住處,那間宅子,他若不嫌棄,借給他住可好?”

張九齡怔了一下,道:“好,昭昭。我的俸祿算起來,屬于公中,算不得私財。不過,公中的錢財我能随意支取,宅邸的賃金,我替張颠補償給你,不讓昭昭損失。”

譚昭昭揶揄道:“大郎這可算是假公濟私了?”

張九齡道:“昭昭,張颠是我的友人,接濟他,無論如何都不應昭昭出錢。昭昭大方,心善,我怎能利用昭昭的善。”

春夜涼意陣陣,譚昭昭卻感到周身暖洋洋。

買宅邸時,譚昭昭本就打算,懷才不遇的大詩人們,在長安囊中羞澀時,能給他們提供一片遮風避雨之處。

張九齡并不以為他們是夫妻,他身為一家之主,當能随意支配,心安理得接受她拿出的嫁妝私財。

端方君子,有耳鬓厮磨的甜,有替她着想的尊重。

無論以後的日子會如何,譚昭昭都會記得,這個美好的春夜,他的美好。

過了兩日,如張九齡所猜那般,沈佺期因受赇之事,入了大獄。

到了朝廷授官這天,張九齡受召,一大早去了皇城。

這天下了一場春雨,牛毛般的雨絲紛紛揚揚,瓦當的滴水,叮叮當當落入溝渠裏。

傍晚時辰,張九齡方從皇城回來,肩上沾了細碎雨珠,晶瑩剔透。

譚昭昭見他臉比尋常時白了些,薄唇淡紅,不若以前的紅潤,心中一咯噔,迎上前關心地道:“大郎快進來,倒春寒,外面冷得很。”

張九齡朝她伸出手,手伸到一半縮了回來,道:“我的手涼,昭昭且等一等,我先去暖和一下。”

譚昭昭望着他前去淨房的背影,看了眼滴漏,吩咐眉豆道:“去上飯食吧,準備一壇酒。”

張九齡從淨房來到正屋,看到譚昭昭在倒酒,不禁輕笑一聲,道:“昭昭又犯酒瘾了?”

譚昭昭道:“吃了酒暖和,大郎快過來坐。”

張九齡上前坐下,端起酒盞先抿了口,接着揚首一口飲盡。

譚昭昭看得愣住,到底未多問,提壺再替他滿上。

張九齡握住酒盞,長長呼出一口氣,将去皇城的事情,細細同她說了。

朝廷大量授官,上至四品的鳳閣舍人,到九品的校書郎皆有。

張九齡被授官左補闕,左補闕掌供奉諷谏,行規勸天子,舉薦人才之責,隸屬門下省,秩六品。

譚昭昭愣住,從武則天此舉來看,她眼下的處境,遠比外人看來的還要艱難,打算扶植新的勢力,為其所用。

張九齡起初的打算,最好不過的,便是得個九品的校書郎,不用卷進各方勢力的風波中去。

眼下得了這個官職,遠超于預期,值得慶賀之事,到底令人不安。

張九齡擡眼看向譚昭昭,唇上沾了葡萄酒的紫,伴着清冷的面容,雙眸中透出的狠勁,莫名地妖豔。

“昭昭,看來,是不得安生了。昭昭,我不怕。既然天命如此,我什麽都不怕!”

張九齡舉起酒盞,同譚昭昭碰了下,琉璃盞清脆,将她從怔楞中拉了回來。

前世的張九齡,出仕之後,多年都寂寂無名。

既然出仕為官,哪有一帆風順的坦途。

譚昭昭亦很快釋然了,笑靥如花朝他舉杯:“我得同大郎道喜了,恭賀大郎,不,恭賀張補闕。”

張九齡哈哈大笑,放下酒盞,探身過來,重重親着她。

譚昭昭往後仰着躲避,嗔怪地道:“用飯呢!大郎不餓嗎,午間皇城的飯食可合胃口?”

“沒昭昭在,味同嚼蠟。”

張九齡長臂一伸,不滿地再親了下,才放開她坐回去。

譚昭昭斜睨他一眼,既然他沒事,剩下的葡萄酒,她就笑納了。

張九齡見酒盞空了,譚昭昭的琉璃盞裏,滿滿當當一大杯,他不動聲色拿了過來,倒了一半在自己的酒盞裏。

譚昭昭要去搶,不滿道:“大郎既然不喜歡吃酒,倒去作甚,別浪費了。”

張九齡蒙住酒盞,拂開她的手,道:“我陪着昭昭吃。”

譚昭昭觑着張九齡的神色,心底暗自嘆息,到底随了他去,喚眉豆再取了一壇酒來,陪着他一醉方休。

張九齡估計是藏着心事,難得吃得微醺,呆呆坐在那裏,眼睛發直望着她。

快步入酒鬼之列的譚昭昭,平時吃多了酒,如今的酒量飛快見長。

兩壇酒被張九齡搶了大半去,她尚還清醒着,手在他面前揮舞,小心翼翼問道:“大郎,你可還好?”

張九齡默不作聲,還是那般盯着她。譚昭昭以為他吃傻了時,他突然嘴角上揚,張開嘴,一口咬住了她的手。

雖然不疼,譚昭昭還是甩手,哎哎叫喚:“快松開,松開,大郎莫非是小狗,別咬人啊!”

張九齡松開了她,眼裏笑意湧動,那份笑,逐漸退卻,眸光暗沉。

手撐在胡塌上,他縱身一躍,靈活地跳到了她身邊。

譚昭昭只感到瞬間一陣天旋地轉,她眼前是張九齡炙熱的眼神,急促的呼吸。

密密沉沉的親吻,仿佛淅淅瀝瀝的春雨,将她包裹住。

身前一涼,一熱。

微微的刺疼随之襲來,張九齡呢喃道:“這才是撕咬。”

疼些許加重,譚昭昭渾身血液,轟地沸騰。

酒意伴着狂熱,一并爆發。

窗棂外的春雨,在花草樹木上沙沙作響,迫不及待早開的海棠花枝,映在高麗紙上,随着燈影搖曳。

縱然世事無常,人生的河流中,不知何處布滿了暗礁。

任其春寒料峭,春雨擾人煩。

屋內香暖宜人,他們只管縱情狂歡。

張九齡緊摟住譚昭昭,待平緩之後,很快就又複起。

出韶關時,他們在小舟上,搖搖晃晃,駛向他想要的遠大前程。

舟楫上,只得他們兩人,互相作伴,彼此倚靠。

眼下,張九齡覺着,他們兩人仿若又在小舟上,怒海波濤不斷将他們抛起,又抛下。

心倏地提起來,再墜落,他興奮快活得想大喊。

“昭昭。昭昭。”張九齡翻過身來,喊她。

譚昭昭不厭其煩,一聲聲回應。

張九齡每得一句回應,就止不住地笑。

腦子此時無比清醒,又無比沉醉。

幸好有她,幸得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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