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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一轉眼, 新年快到了。算着時辰,張九齡快馬加鞭趕路,應當已回到了嶺南道。

長安今年只下了兩場細雪, 天氣比去年要暖和一些。草木枯萎,落葉滿地,冬日的太陽也驅散不了冬日的蕭瑟。

因着孝期,譚昭昭深居簡出。雪奴仗義, 西郊的鋪子買賣紅火,她還是盡量留在長安城。兩人住得近, 上門來方便,不會引得人側目, 以為她在長安孝期呼朋引伴作樂, 牽連到張九齡。

除了雪奴, 玉姬與芙娘也時常上門來陪她。賀知章裴光庭受到了張九齡托付, 皆不時派人前來問候關心。

肚子一天天大起來, 幸好孩子乖巧,譚昭昭的孕期反應不太強烈,守着方寸院落, 日子雖枯燥, 每天練字, 學波斯語,倒也過得清閑自在。

關起小門成一統, 長安的朝政局勢,偶爾能從雪奴處聽到些風聲,她也沒多管。

張九齡遠離皇城, 她閉門守孝,看過了張說與沈佺期的流放, 說句大不敬的話,這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小院安寧靜谧,太陽明晃晃照着,眉豆陪着阿滿在廊檐下挑豆子,譚昭昭在庭院裏來回走動曬太陽。

這時,譚昭昭仿佛聽到前院的門開了,有男子的交談聲傳來。她愣了下,停下腳步凝神傾聽。

熟悉的聲音,令譚昭昭一喜,轉身往前院走去,看到張大牛與風塵仆仆的千山,同一個陌生的仆從,一起忙着卸車,搬運行囊。

譚昭昭驚訝喚道:“千山,你怎地回了長安?”

千山懷裏緊緊摟着個包袱皮,上前躬身見禮,道:“九娘,奴奉大郎的命前趕來長安,給九娘送錢送物。”

譚昭昭算了下時辰,徹底楞在了那裏。

不過三四個月,能從長安到韶州府來回,差不多是打仗時的急行軍!

眼前的千山,比起離開長安時,人已經瘦得脫形,嘴皮幹燥開裂,在往外滲出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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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昭昭顧不得罵張九齡,忙道:“別的先別管,快快去洗漱,好生歇一歇,緩緩再說。”

聞聲出來的眉豆同樣驚訝,忙不疊上前幫忙。千山将行囊,并一把鎖匙交給譚昭昭,道:“九娘,奴身上髒,先去清洗換身幹淨衣衫,再來向九娘回禀。”

譚昭昭忙道快去快去,見眼生的仆人也累得不行,便讓張大牛領着他先去歇一歇。

眉豆捧着包袱随着譚昭昭回到後院,跪坐在她面前,解開包袱皮,裏面裝着兩個上鎖的匣子。

譚昭昭接過匣子,拿出先前所給的鎖匙開鎖,鎖匙沒能打開。她再試另一只匣子,咔噠一聲,鎖匙終于開了。

匣子中是裝得滿滿當當的金餅子,譚昭昭眼睛眼前金光亂閃,看得眼睛都直了。

千山與同伴,帶着這一匣子金餅子趕路,估計日夜都不敢阖眼。

這麽多的金餅子,張九齡這是要将張家的家底都掏空,全部給了她吧!

匣子的左側,放着另一把鎖匙。譚昭昭想了下,取出去開另一只匣子的鎖。

只聽咔噠一聲,鎖開了。

譚昭昭不由得抿嘴笑,張九齡的意欲很明顯。

眼前裝滿了信的匣子,比起裝金餅子的匣子要重要。

譚昭昭吩咐眉豆去将金餅子收好,她則拿起信,一封封看了起來。

說是信不太準确,比起在途中的報平安,這些信用詞淺顯直白,好似張九齡在她面前,同她低聲絮語。

“昭昭,離開坊門時,我不舍,想回頭,卻又不敢,離開歸韶州,是我此生最難以忘懷,刻骨銘心之事。”

離開懷孕的妻子,回鄉去奔赴父親的喪事。

簡短幾句話,譚昭昭看得心酸難忍。

離別的悲苦,譚昭昭遠無法同那時的張九齡相比。

“昭昭,趕在天黑時進了城。昭昭可還記得,上次我們到長安時,曾在這裏歇過一晚。此次我沒宿在驿館,選了客棧投宿。我同掌櫃交涉,賠了已入主的客人幾個大錢,住進了我們住的客屋。昭昭,此刻天際月圓同長安。”

譚昭昭回憶了下,那日下雨,他們差點趕不及進城。

雨天天氣陰冷,添錢讓夥計多送了兩只熏籠進屋。他們在熏籠裏,投了些栗子進去,栗子烤熟之後,散發出的甜香,尤萦繞在鼻尖。

梧州,吉州,一路下去,到嶺南道,梅嶺,曲水。

譚昭昭跟着張九齡一起,将長安歸韶州府的路,重新走了一遍。

在信中,張九齡只字不提喪父之痛。

除了最後一封。

“阿耶的墓修葺得很好,碑文上,刻着阿耶的生平。七七已過,所幸,能趕上白日祭。人皆如此,終有此般一遭。待到那時,再同阿耶一敘。”

未能等到他功成名就,再見時,父親已成一抔黃土。

敘愧疚,遺憾,難過。

雖是難得道出心境,終究與離開長安時一般,顧忌到她,克制,隐忍。

譚昭昭看完信,坐在那裏,望着窗棂外的太陽出神。

這時的張九齡,他定當坐在孤零零的書房中,與他書架上滿滿當當的書為伴。

隆起的肚子,讓譚昭昭無法久坐傷懷,收好信,起身出屋,在廊檐下來回走動。

眉豆從外院走了進來,道:“九娘,千山歇了一陣,想要見九娘。”

譚昭昭估計千山得了張九齡吩咐,不先回禀難以睡安穩,她也有好多話想要問,便去了前院。

千山收拾過後,眯了一會精神好了些,恭敬上前見禮。

譚昭昭擺手,道:“千山你快坐,随意些,別顧這些虛禮了。”

千山道謝,應聲坐下,道:“九娘,奴同大郎趕回了韶州,家中等之不及,郎君已經下葬,喪事已經辦完。大郎前去墓前拜祭,欲在墓前結廬守孝守了七日。”

結廬清苦至極,以張九齡的性情,若是結廬,斷不會只守七日。

譚昭昭聽得心一沉,問道:“千山,大郎可是生病了?”

千山垂着頭,神色很是糾結。

肯定是張九齡勒令他不許說,譚昭昭不禁怒了,道:“千山,你不說我也知曉。你們這麽快就能趕回韶州,傷痛勞累,身子吃得消才怪,就算你不說,張大郎他莫非是當我傻?”

千山趕忙道:“九娘別動怒,仔細身子啊。大郎同奴交待過,千萬莫要讓九娘替他擔心。”

譚昭昭冷哼一聲,心一軟,問道:“他病得可嚴重”

千山道:“大郎病了之後,就被勸了回府,在府裏住着修養,奴離開時,身子已經好了大半。”

到底年輕,前世時張九齡并未英年早逝,譚昭昭松了口氣,道:“千山,你要是身子不舒服,一定別逞強。”

千山忙感激應是,道:“到韶州府之後,大郎未讓奴陪同,吩咐奴歇在府裏收拾,同府裏新買的阿甲再來長安。等将錢財信件送到之後,留在長安,供九娘使喚,待錢財花到一半時,奴再回韶州府。”

張九齡事事替她想得周到,知曉她看中錢財,就給她送錢,讓她心安。

不過,譚昭昭心思微轉,問道:“你帶了這般多的錢財來長安,幾千裏路程,大郎尚好,阿家定會擔憂可會穩妥了。”

千山道:“九娘放心,大郎并未聲張,娘子不知曉此事。”

果真,譚昭昭一時不知該如何說才好。

盧氏雖不掌家,要是被她得知,估計又是一番糾葛。

糾葛就糾葛吧,反正金子在手,張九齡擋在了前面,她得了便宜,就莫要再自尋煩惱。

千山道:“娘子得知九娘有了身孕,很是欣慰。得知奴要前來長安,恐九娘年輕不懂,張羅着要将徐媪與小盧娘子,再尋幾個乳母前來長安照顧。大郎攔住了,說是九娘身邊有貴人照看,一切都妥當。若徐媪小盧娘子同乳母一并到來,反倒會得罪貴人,以為他們照看不周,會得罪了貴人。娘子方才作罷。”

譚昭昭想笑,按照張九齡以前的性情,肯定是直言回絕,沒曾想,他如今學會了委婉,拿盧氏最在意的前程堵了回去。

聽到小盧姨母,譚昭昭不由得想起了戚宜芬,好奇問道:“七娘可曾出嫁了?”

千山道:“七娘先前定了一門親,男方家在韶州府開了間鋪子,家境殷實。同大娘子的親事一樣,成親的時日往後拖了一拖,待到大郎高中之後再出嫁。後來郎君去世,大娘子要守孝,七娘本不相幹,無需守孝。府裏眼下不宜辦喜事,娘子打算将她們送回盧氏,從盧氏家中出嫁。七娘感念郎君的收養之恩,主動要替郎君守孝三年。男方家父親身子不好,盼着抱孫子,看着兒子成家立業。實在等不及,雙方私下商議後,退了這門親事。”

戚宜芬不替張弘愈守孝雖說得過去,她們一家子都借助在張家,就算是搬回到盧家出嫁,韶州府小,她難免會被人指責涼薄。

至于她守孝的真正心思如何,譚昭昭壓根不會關心。

三年孝期,共二十七個月。轉瞬間就已經過了幾月,時光如流水,張九齡會很快回到長安,重回朝廷任職。

要是張九齡在孝期變心,除非他被奪了舍,自絕前程。

千山道:“九娘,大郎吩咐奴提醒九娘,多給大郎寫信,每月兩封起,信莫要低于五頁。”

譚昭昭無語,站起身,敷衍道:“千山你快去歇息吧。”

千山應是,道:“九娘,等奴起來之後,前來取給大郎的回信。”

除了平安,幹巴巴的問候,關懷,她前世寫作就一塌糊塗,着實想不到能寫些甚。

譚昭昭一眼橫去,不耐煩擺手:“哪這般快,等明日再說。”

千山耷拉着頭,可憐兮兮道:“九娘,大郎吩咐了,除了九娘的身子,此事最為重要。”

譚昭昭不忍他為難,一疊聲好好好,出屋回到了後院。

鋪好紙,磨墨,譚昭昭先報了平安,關心,将将寫滿一張紙。

絞盡腦汁之後,譚昭昭靈機一動,很快寫滿了五張紙。

她吹着紙上的墨,不禁竊笑,張九齡接到信時,會是何種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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