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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過完年鞭春牛, 百姓開始了春耕。春耕之後有段閑暇時日,那時候天氣也不太熱,正适合征召農夫開山。
過了這段時日, 中間只能零星做些平坦路段的修葺活計,大規模征召民夫開山,則要等到秋收之後了。
隸屬江南道的大餘縣稍許比韶州府要富裕些,不過對于長安來說, 同樣屬于偏僻之地。
張九齡親自在縣城看了一圈,都沒找到合适的宅邸。後來在城外尋到了一個莊子, 依山傍水,離縣城與官道都近, 交通便利。
這裏的宅邸價錢低, 宅邸還算新, 屋子軒敞, 張九齡便拿出錢購置了下來, 前院當做暫時的官廨,後院譚昭昭與小胖墩來了可以居住。
來回奔波忙碌,上元節眨眼間就快到了。
浈昌縣向來年節都熱鬧得很, 鋪子張燈結彩, 早早挂滿了燈籠。
譚氏與麥氏的宅邸前面亦如此, 除了大門外挂着新換的荷花燈,每間院子裏也挂滿了趣致的燈盞。
小胖墩從早上醒來時就興奮得很, 在庭院裏跑來跑去,咯咯笑個不停,不時停下來仰頭張望, 指着頭頂的燈籠跺腳喊道:“我要這個,給我!”
冬日有橘子, 譚昭昭想起了小橘燈,小心翼翼将裏面的橘子瓤掏出來,做成了個小小的橘燈。
裏面點上一段蠟燭,四周擋住,一個黃橙橙的燈盞便出現在了眼前。
小胖墩趴在案幾上,咧嘴笑看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出胖胳膊一抓。
被小胖墩抓多了,譚昭昭練就了一身本領,以閃電般的速度,揪住了小胖墩的衣袖:“不許動,仔細燙着你。”
小胖墩不依,叽叽哇哇叫喚:“我要這個,阿娘,我要這個。”
譚昭昭呵呵笑,道:“好呀,你不怕燙,就拿去吧。”
說完,譚昭昭抓住小胖墩的手,慢慢伸向小橘燈。
小胖墩的手指剛貼到橘皮上,略微停頓,自發嗖地一下縮了回去,驚恐地道:“阿娘,燙!”
譚昭昭哈哈大笑,道:“我已經告訴你燙了啊,你偏不信。”
平時小胖墩太調皮活潑了,性子還倔強得很,不讓他碰的東西,絕不會聽話,趁人不注意,手就伸了出去。
譚昭昭幹脆讓他自己去試,讓他親自感受,什麽叫冷,什麽叫燙,熱。
小胖墩一下撲到譚昭昭懷裏,氣鼓鼓道:“阿娘壞,阿娘,我要阿耶。”
譚昭昭很是意外,自從離開之後,小胖墩光顧着興奮玩耍,從未提及過張九齡。
小孩子忘性大,譚昭昭以為小胖墩已經忘了他,心想等見面之後又會熟悉起來,就未多管。
沒曾想,小胖墩還記得他。
譚昭昭柔聲道:“小胖墩還記得阿耶啊?”
小胖墩幹脆利落地回道:“記得!”
譚昭昭壞笑,問道:“小胖墩記得阿耶還是大白狗?”
大白狗是張氏養的一頭驢,譚昭昭也不知道為什麽,小胖墩硬要叫一頭驢為大白狗。他很是喜歡這頭驢,經常與張四郎前去看。
小胖墩大聲答道:“大白狗!”
譚昭昭以前聽過,小孩子似懂非懂,回答問題時,總是選擇後面的答案。
得到了小胖墩斬釘截鐵的答案,譚昭昭懷疑,他其實就只記得阿耶這個稱呼而已。
小胖墩在譚昭昭懷裏蛄蛹,吵着要燈籠。譚昭昭看向地上癟成一團的小狗燈,道:“在那裏呢,你去拿吧。”
小狗燈只有拳頭大小,做得活靈活現,譚誨稱是他特意親手所做,拿來給小胖墩玩耍。
不過馮氏稱是他掏錢,請擅長的工匠做了好幾個,每個兒孫都有。
小胖墩拿到之後,沒玩一陣,就被他踩得稀巴爛。
小胖墩順着譚昭昭的指點看去,扭頭道:“壞了,不要,要新的。”
譚昭昭哼了聲,“你外祖父花了錢買來,連個響都沒聽到,還想要新的,等你長大了,自己去做,或者,你自己賺錢去買。”
小胖墩聽譚昭昭說了一長串,他歪着頭,轉動着咕嚕的眼睛,好似在思索她的回答。
譚昭昭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不過她都當他聽得懂,從小教他懂得珍惜,長大了免得成為一個纨绔。
長安城的纨绔子弟遍地走,世家大族的子弟,自小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不懂財迷油鹽貴,他們要什麽,不費吹飛之力伸手可得。
按照張九齡現在的品級,小胖墩已算金尊玉貴的官宦子弟,但譚昭昭卻不能放縱他,始終以為他既然出身好,就該有更多的擔當。
馮氏在門外聽到譚昭昭的話,好笑地掀簾進屋,嗔怪地道:“九娘你真是,他還小呢。”
譚昭昭拍了下小胖墩,道:“快給外祖母見禮。”
小胖墩蹬蹬蹬上前,乖巧地叉手躬身,清脆地喊道:“外祖母!”
馮氏忙摟住他,哎喲一聲,親昵地道:“真是乖。”
譚昭昭笑道:“阿娘來了,我正準備來給阿娘幫忙呢。”
過完十五便正式過完年,賞燈吃酒熱鬧得很,主婦們忙着張羅,馮氏從前兩天就開始在準備,忙得腳不沾地。
馮氏道:“都已經操辦得七七八八,餘下的,我交給了你幾個嫂子去管,好坐下來歇口氣。”
譚昭昭将小胖墩交給了乳母,請馮氏坐下來歇息,倒了盞熱茶遞過去,道:“阿娘是該歇一歇,這個年,阿娘可是累壞了。”
馮氏抿了口熱茶,呼出口氣,道:“勞力是一回事,就怕勞心。唉。”
譚昭昭忙問道:“阿娘怎地了?”
馮氏皺起眉,道:“還不是十一娘她們幾個的親事。”
底下的四個小娘子,十一娘過完年就滿了十四,按照十五成親嫁人的規矩,是該相看親事了。
馮氏道:“十二娘也滿了十三歲,十四十五要小幾歲,我想着吧,先将她們兩人的親事一并定下來。你阿耶同我說,要仔細挑選。”
譚昭昭見馮氏神色不大好,問道:“阿耶可是想将十一十二嫁入高門?”
馮氏嗤笑,道:“他想倒是這般想,一個庶女,高門又沒瞎眼!就是破落戶,門楣在那裏撐着,要是尋個半奴回去做正頭娘子,還不得被人戳斷了脊梁骨。”
譚昭昭見過幾個庶妹,譚誨生得好,生母也美貌,她們幾人都生得不錯,守禮恭謹,看上去很是不錯。
只是礙于庶出,上不得,下不去,身份着實尴尬。
馮氏冷笑道:“你阿耶嘴裏不說,心裏肯定以為我故意不上心。我跟她們計較什麽,都要嫁人了,她們嫁得不好,與我有什麽好處?她們要是嫁得好,對我來說才劃算!你阿耶.....”
說到這裏,馮氏咬牙,“真是個渾球!若非上元節他要見客,我真是不客氣,定要抓花他的那張老臉!”
譚昭昭哂笑,抱住馮氏的胳膊勸道:“阿娘別生氣啦,阿耶就在這一方面糊塗,其他方面還算好。功過相抵,勉強饒了阿耶這一次。”
馮氏側頭看向譚昭昭,安慰地道:“還是女兒疼阿娘。你大兄他們幾個小渾球,跟你阿耶一樣的想法。估計是你阿耶在他們面前胡罄了,幾個小渾球一起來勸我,要我多費些心。我算是看清楚了,他們幾個小渾球是将心比心,自己也有侍妾,以後生了兒女,雖表面不敢将嫡庶一視同仁。心裏定會一樣對待。”
世俗規矩如此,嫡庶在很長的一段時日內,地位肯定不會平等。
譚昭昭想了下,小聲道:“阿娘,你将這件事與幾個嫂嫂他們說,保管他們會站在你這邊,還有啊,阿娘在大兄他們納侍妾的事情上,幫着幾個嫂嫂一二,她們肯定會感謝阿娘,與阿娘更加親近,待阿娘不止是孝順了。”
馮氏揚起眉毛,點着她的額頭,笑道:“你個滑頭,這是要拉幫手呢!放心,你阿娘我啊,沒那般傻。男人與女人不同,他們是一夥的,我們女人是一夥的。我呢,只能做到無愧于心,我同十一十二她們說了,別聽你阿耶的胡話,想着要進高門大戶。進去只能做妾,以後生出兒女來,就跟她們一樣,奴不奴,主不主,生死全系在主母的仁慈上。不是每個主母,都我這般心慈手軟。她們聽不聽得進去,端看她們的造化了。”
譚昭昭一時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只能暫時這般了。
馮氏又問道:“你婆家那個守孝的表親,孝期之後,該定下親事了吧?她年紀已經這般大了,在韶州府晚上一兩年,打點一二,也沒甚緊要之處。但她已經晚了好些年,可再也不能耽擱下去了。”
像是戚宜芬這個年紀,在大唐還未成親,早就該被責罰了。守孝可以擋一擋,出孝之後必須定親嫁人。
譚昭昭道:“小盧姨母在,親事當由她做主。上面還有阿家,外面有大郎,怎麽都輪不到我,我就沒多管。”
馮氏道:“你是不要去管。要是嫁得好就好,嫁得不好,肯定會埋怨你,都成了你的不是。我看吶,那個叫七娘的,當時守孝,就是不想嫁,嫌棄定下的親事。”
譚昭昭意外地看向馮氏,她沒好氣道:“怎地,這般簡單的事情,你阿娘沒蠢到那個地步,豈能看不出來。一個姨表遠親,守哪門子孝!九娘,你老實與阿娘說,她是不是看上了大郎?”
回到韶州之後,譚昭昭與她客客氣氣相處,也未曾見到她有什麽異樣舉動。
這些興許是張九齡壓根沒給她機會有關,又或許是,戚宜芬并未這般想過,她只是對親事恐懼,對未來不安穩的日子恐懼,下意識拒絕嫁人,想要留在張家。
無論哪一種,譚昭昭都不會輕易下判定,道:“阿娘,此事我以為,一切都看大郎。要是他願意,我再怎樣都攔不住。就是攔住了,再也不複從前。要是他不願意,誰還能把他們硬捆到一張床榻上不成?借口,無可奈何,皆為順水推舟罷了。所以我不會去懷疑,去猜忌,沒勁得很。”
馮氏愣愣半晌,撫掌笑道:“九娘說得對,沒勁得很,還是過好自己的日子為重。和離那些,有了孩子之後,當阿娘的誰舍得抛下,還是喪夫守寡來得好!”
譚昭昭呆了呆,哈哈笑道:“阿娘威武!”
馮氏作勢欲打她,見外面太陽出來了,道:“走,外面日頭好,我們去曬一陣子,養好精神,晚上好賞燈吃酒!”
到了午後,太陽逐漸西斜。譚誨立在廊檐下,不住打量西斜的太陽,只待天稍許暗了些,忙不疊吩咐點燈籠。
馮氏淬他:“天光還亮着,哪有這般早點燈籠的,點了也瞧不見燈,只能讓人以為你犯了蠢!”
譚誨呵呵,并不将馮氏的嘲諷放在心上,振振有詞道:“一年才遇到一次上元節,團團圓圓的大一次十二個時辰,耽誤了一刻就是浪費。天亮着,誰規定就不能點燈了?迂腐!”
馮氏白了他一眼,懶得理會了。仆從拿着火折子,将燈籠逐漸點亮,譚誨看得來了勁,要了只火折子,自己前去親自點燈。
“乖孫,快來!”譚誨笑着喊在燈籠下歡快奔跑的小胖墩,“外祖父領着你點。”
小胖墩高興地朝譚誨跑了去,一下抱住了他的腿,喊道:“外祖父,給我點,給我。”
譚誨偷瞄了眼馮氏,背過身,腋下夾着小胖墩,帶着他來到了大門外。
譚昭昭将一切看在眼裏,直哭笑不得,她沒告訴馮氏,不然譚誨得再挨罵,悄然跟到了大門外。
譚誨抱着小胖墩,握住他的小胖手,将點燃的火折子湊到仆從遞過來的燈盞上,念叨道:“小心些啊,火會燙手,你可不能玩啊。”
小胖墩聽到燙,小手倏地往後縮,手一松,火折子啪嗒掉在了地上,喊道:“不玩,不能玩,燙手!”
譚誨哎喲一聲,誇贊道:“我的孫孫真是聰明,知道燙手了,外祖父還準備教你呢。”
譚昭昭嘴角抽搐,上前拉過小胖墩,對譚誨道:“阿耶,大門外燈籠,好像點得似早了些。”
譚誨朝着旁邊麥氏的府邸一指,道:“不早了,九娘你瞧,你高外祖那邊都點上了。”
麥氏宅邸前的燈籠,已經在落日下散發着微弱的光芒,她不禁笑起來:“大家都一樣急迫啊。”
譚誨道:“人生日頭都苦短,要及時行樂。九娘,你阿娘可是又在你面前,說我壞話了?”
譚昭昭笑盈盈道:“阿耶可有壞話,讓阿娘能說道?”
譚誨怔了下,指點着她道:“狡猾!看到九娘這般我就放心了,張大郎欺負不了你......”
“阿耶!”
小胖墩歡快的呼喊,伴随着馬蹄聲,将譚誨的聲音蓋住了。
譚昭昭循聲看去,從巷道口奔來幾匹馬,張九齡騎在最前,斜陽的光,在他月白的衣袍上灑下一層暖色,如同玉面金佛,踏光而來。
馬很快到了譚昭昭面前,張九齡勒馬,側身輕盈躍下,就勢擁住了譚昭昭。
小胖墩:“馬,馬!”
譚誨怪叫:“哎喲,沒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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