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請辭

請辭

建安九年的春天來得有些晚,本該是人間芳菲競相開放的好時節,許晚依舊裹着厚實的冬衣。

她今日出了袁府,去集市上采買一些針線。

甄宓教給她彎月與祥雲的刺繡針法,她總算能用到自己的兔皮囊袋上。

關于彎月和祥雲的顏色,她也想了很多,若只是簡單的藍白,太單調了些。最好還能加上點橙紅和橘黃,說不定一點青紫也是不錯的。

她買了五彩斑斓的線,一卷一卷地重複看着,越看越喜歡。

街上的行人不算很多,因而即便她走路三心二意,也沒有遇到什麽崎岖和阻攔。

好不容易穿過這條街,就快到袁府的後門,突然從街角竄出一列駕馬狂奔的甲士。那為首的一人一邊喊着“避讓”,一邊夾緊馬背,越漸着急地加速。

許晚險些被撞倒。她倉皇地往一邊的菜攤倒去。

菜攤上的竹籃被她打翻,散落一地翠綠卻有些蔫巴的菜葉。許晚沒好氣,朝着那遠去的馬隊,嘶吼:“禮讓行人不知道嗎?”

馬隊随之還真就停了下來。為首的那人審視一眼許晚的打扮,見她穿着袁氏家仆的衣服,原本想叱罵她的話語吞咽回去,變為一個冷瞪,接着說道:“不長眼的東西。”

而後繼續又要轉身。

許晚依舊罵罵咧咧,“不長眼也好過你眼睛長在頭頂,像個癞蛤蟆。”

此話一出,那為首之人的馬速更慢了,甚至有要調轉回頭,來找許晚的架勢。許晚欺軟怕硬,有些畏懼地想要繼續往後退。這時,那為首之人身後的另一位甲士,好心地提醒他,“将軍,別與這無知小民耽擱時間,前往送呈軍報,請求主公支援才是最緊要的。”

那甲士說完,為首的兵長以手中的馬鞭指了指許晚,冷肅道:“小丫頭,你最好給我小心一點,否則以後,我有的是找你麻煩的機會。”接着,便正過身去頭也不回地繼續揚鞭馳騁走了。

許晚還在朝着他的背影做鬼臉。

身後的菜販不滿地拉住許晚,嚷嚷着:“小丫頭,你撞壞了我的葉菜,賠錢,得賠許多錢。”

許晚無奈,看着那些蔫巴的菜葉,開始好聲好氣地與菜販商量、争論,自己到底應該賠多少錢。

最後,她花了二十枚五铢,買了半框子爛菜。

她回到袁府,借花獻佛,把還能用的爛菜送給廚房的秦廚娘,順便與和她有共患難之誼的顧廚娘打了個招呼。顧廚娘要了她剩下不能用的菜葉,說是切碎了,還可以喂後院的雞鴨。

許晚樂得手上輕松、幹淨。

她拍了拍衣服上被葉菜汁染綠的污漬,捧着五彩斑斓的線着急忙慌地跑回院子裏去找甄宓。

都快過了她和甄宓約定好回來的時間。

許晚把線放在手中把玩,一會甩高,一會接住。到她一只腳完全踏入院門,被高抛的彩線落下,跌在她手中。她沒有再抛起來,而是突然想到什麽。

剛才那個甲士險些撞到她之後,還想找她的麻煩,另一個甲士是怎麽勸說的來着?讓他不要與自己這個小民糾纏,還說他們要趕着去呈送軍報,請主公支援?

他們看樣子應該是邺城的守軍。那麽邺城守軍的主公就只能是這袁府本來的三公子袁尚。袁尚如今不在府中,而是領兵往平原攻打袁譚去了。

袁尚與袁譚兄弟相争,導致現在的邺城內部空虛。最是方便敵人漁翁得利的時候。而歷史上的這一年春,曹操恰好趁着袁尚回防不及,率軍包圍了邺城。

許晚的腳步一頓,立馬又更加快速地奔跑起來。

她是直接沖進甄宓居住的主屋裏的,推着緊閉的門扉“哐”地發出一聲巨響,撞在旁邊的牆上。

甄宓領着青銀在喝茶、品糕點。

她們被許晚吓了一跳。青銀轉眸望一派風風火火模樣的許晚,莫可奈何地嗔怪,“阿晚,你這又是怎麽了,火急火燎的,不是只出去買了針線嗎,還能發生什麽大事?”

許晚劇烈粗喘了一陣。

她靜默着,順便思考措辭,過了好半晌方才走上前去,擋住甄宓要把糕點往口中送的柔荑,正色道:“夫人,我想……我想與夫人請辭。不,不是請辭,是我想說,如果夫人想要自由的話,現在就帶着我和青銀阿姊一起走,趁着城門還沒關,趕緊離開邺城。”

“再晚,夫人再想要自由就來不及了。”許晚目色灼灼地緊盯着甄宓。

甄宓和青銀則是被她的話說得一愣一愣的。甄宓還在思忖,她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青銀已經疑惑地詢問起來,“阿晚,你到底在說什麽?好好地,為什麽突然要走?你之前不是還說要等夫人找到另一條可以走的路才會離開嗎,可是夫人現在還是袁熙公子的內婦啊?以及,又為什麽要讓夫人帶着你、帶着我一起走?”

青銀的眉頭皺起來。

甄宓的秀眉也擰緊了。她不像青銀一樣會着急地問出許多問題,而是不徐不疾地平靜告訴:“阿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你細細、慢慢地說出來。”

許晚想,她總不能直接和甄宓坦白,馬上曹操就要圍攻邺城,邺城會被曹操占領。以及曹操有個叫曹丕的兒子,對甄宓的美貌望之垂涎,要納甄宓為妻。甄宓日後會成為曹丕的正妻,乃至是皇後。

但是甄宓成為皇後後不久,就因為曹丕覺得甄宓善妒,把甄宓處死了。

許晚只能委婉地道:“我在回來的路上,遇見一列疾馳出城去向三公子求援的将士,他們說曹操正領兵前來包圍邺城。可是,以我的估算,即便他們求得三公子回防,三公子也趕不及在曹操之前抵達邺城。”

“所以,邺城即将危難。曹操又兵強馬壯,我瞧着邺城的守軍是敵不過的。到時候,邺城淪陷,夫人和整個袁氏都将淪為俘虜。夫人,你相信我,跟我一起走吧。現在就走,離開了邺城,日後袁氏覆滅,也沒有人會再記得夫人曾是袁二公子的妻子。”

這也算是另一條撇開了歷史,對甄宓來說,或許可以選擇的路。

許晚說得一本正經,連手都因為情急,抓上了甄宓的手。

甄宓聽了她說的話,越聽面色越凝重,遲疑了片刻,說道:“可是,阿晚,既然曹操來犯,已經有人出城去向小叔求援。我們就該乖乖地留在邺城,等着小叔來救才是。萬一提前離開,正巧遇上曹軍又該如何是好?”

“況且,就算真的是袁氏要覆滅。只要夫君他沒有死,或者給我一紙休書,我就還是袁氏的媳婦,如何能撇去家中的姑氏、弟妹和侄兒、侄女,一人逃跑?”甄宓掙脫開許晚抓着自己的手,認真地告訴許晚。

許晚反駁:“可是夫人也想要自由不是嗎?若是此番邺城淪陷,曹操一定會對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他們趕盡殺絕,到時候三公子死了,夫人就不再是袁氏的媳婦了。”

甄宓眉頭皺得更緊,“可那也得等到那個時候。更遑論如今夫君還好好地待在幽州。即便邺城淪陷,他也不會有事。我雖有心想要另一種活法,可我既還是袁熙的妻子,就得盡到妻子的責任。”

“如果,阿晚,這就是你所謂的另一條路的話,那麽我已經知道可以怎麽走了。若是要走的話,阿晚,你趁着現在還能出城,自己先走吧。我是萬萬不能舍下整個袁氏的。”甄宓對許晚搖了搖頭。

許晚靈機一動,“那就帶着整個袁氏一起走?”

說不定這一次一起走,就能改變整個袁氏的命運。縱然日後袁氏也不再可能與曹操争輝,但或許還能是個普通的士族。袁譚、袁熙、袁尚都不會死,甄宓也不會變成曹丕的妻子。

許晚這一言,于甄宓來說卻是過于天真了。甄宓望着她,無奈地笑,說道:“阿晚,沒有那麽容易的。照你這麽說,若是曹操來犯,已經為邺城守軍所悉知,那麽不久曹軍就會兵臨城下。馬上邺城就會戒嚴,不會允許任何人出入。我們一要設法說服姑氏與其他家眷。二者,若是我們都走了,這剩下的群臣又是為了什麽還要苦守邺城?邺城的百姓又該如何?他們若是不走,就會遭遇戰火。若是走了,倘若被曹操抓到,便會處以極刑。袁氏雖只是一個小小的家族,可它作為冀州州牧的家姓,更象征着一方勢力和安寧。袁氏在,則邺城在。袁氏亡,則邺城亡。”

“阿晚,我不能走。”甄宓堅定地總結。

甄宓話音剛落,青銀也卒然反應過來,靠近甄宓,應和說:“夫人不走,我也不走。我是從小陪着夫人長大的丫鬟,絕不會離開夫人。”

甄宓聞言,揚唇對青銀笑,越過青銀,又是對許晚道:“最差不過是淪為俘虜罷了。阿晚,你放心,曹操雖然暴虐,但我們袁氏在邺城廣得民心,他不敢輕易處置,必然将我們當作舅氏的遺孤好生照顧。我們背後不止是袁氏,更是整個河北望族。就算是單我一個人,背後還有一個富碩殷實的甄氏。戰亂年代,錢銀糧米可比什麽都更有吸引力。”

“阿晚,你跟在我身邊,伺候我已經有四年了吧?這四年來,你雖然調皮、狡猾,但對我卻事事上心,完全體貼,無論當初我對你有什麽樣的恩情,你都算還了。更何況,我也沒怎麽對你施恩,只是見你投緣,留你做我的侍女罷了。我早說過,你比我和青銀會有更好的前路,趁着現在還能走,趕緊走吧。”甄宓說着說着,頓了頓,語氣柔軟、低沉下來,有些難過地開玩笑,“我想你那麽喜歡劉皇叔麾下的那位趙将軍,應該是不待見曹操的。你既不願意日後被曹操驅使,就不必再做我的侍女。”

“對了。”甄宓喋喋不休地又道,“我這裏還有一些首飾、錢銀,以及一些過去做女郎時沒怎麽穿過的衣裙,你都帶上。亂世路途艱險,無論阿晚你去哪裏,都要小心、謹慎。”

甄宓的眼淚已經在眼眶打轉。

許晚也忍不住地潸然淚下,但她沒哭出聲,只是冷靜地想了想,又道:“不,夫人,其實有一點你猜錯了。你的另一條路原本就并不是跟着阿晚走。而是在曹操包圍邺城之後。無論夫人怎麽說,阿晚都是感激夫人的。阿晚要走,日後就沒有辦法留在夫人身邊伺候夫人,但阿晚還有兩樣東西,可以回報夫人。”

“夫人有香囊嗎?”許晚擦了擦自己的眼淚。

甄宓點點頭。

于是,許晚拿了筆墨,分別寫了兩張紙條,塞進香囊裏。而後,她将香囊全都遞給甄宓,鄭重道:“夫人拿好。這兩個香囊,藍色的這個,是當夫人日後不再得寵時,若是心裏煩悶,苦于無解,就拿出來看一看。粉色的這個,是等到十七年後,夫人立馬就要打開的。無論如何,做個防備。”

許晚說完,稍稍地站遠,對甄宓畢恭畢敬地行了一個規矩的作揖禮,更道:“許晚希望夫人長歲安康,平安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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