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夫人

十月一過,便是入了冬。

殿外梧桐樹的葉子都掉光了,只剩下幹巴巴的枝幹,光禿禿的在冷風中靜守。

宮人和內侍路過它時,不經意瞥一眼,都覺遍體生涼。

昨日刮了一夜的風,聽得人不願出門,到了今日,卻出奇的風和日麗起來。

錦書端着漆金托盤進了內殿,款款到了聖上面前,将托盤放下,端起了茶盞。

因為新近沖泡的緣故,底部尚且熱熱的帶着燙。

夏日裏握着,或許會覺難耐,冬日裏觸上一觸,卻覺掌心溫熱,通體舒适,叫人不忍松手。

聖上自奏疏中擡起眼,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看,便将茶盞送回她手中了。

“既然覺得冷,便拿着暖手吧,”他淡淡道:“朕又不缺這一盞茶。”

內殿自是暖的,但錦書身為奉茶宮人,卻也不能時刻守在暖爐旁。

她才剛剛進來,一時之間也難以暖過來,手掌發冷,指尖更是泛涼。

這會兒,聖上既然有心關照,她也不推辭,含笑謝過,便将那茶盞握在了手裏。

昨日才是大朝,今日便清閑些,連案上的奏疏,也比前幾日少了許多。

聖上神色凝然,目光專注,寫完最後一筆,檢閱無誤之後,便将面前奏疏合上,随手扔到那一摞已經閱完的上邊,側過臉去看錦書。

她站在他近旁,眼睫低垂,仿佛是蝴蝶輕顫的翅膀一般,扇動的人心癢癢的。

纖細的手指握住青瓷茶盞,使得白皙之中,隐約染上了一抹輕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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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盯着她手指看了一會兒,莫名的,就想起了她花瓣一樣的,微微翹起的,紅潤的唇。

——真想親一親。

低下頭,他将那些思緒遮掩過去,伸手去接茶盞時,輕輕觸了觸她的手。

“怎麽回事,”聖上蹙起眉,微怔:“手怎麽這樣涼?”

“才進來多久呢,”錦書含笑看他,低聲道:“自然緩不過來。”

聖上眉頭依舊蹙起,不見放松,卻握住她的手,探進自己衣袖裏去了。

今日不朝,他只着常服,衣袖寬大,即使是帶着一只手進去,也并無阻礙。

錦書手指還有些涼,男子結實有力的小臂卻是熱的,她被那熱氣惹得心下一動,随即又下意識的将手往外抽。

他是天子,哪裏能為她做這個。

“聖上,使不得。”她推拒道:“奴婢當不起的。”

“這有什麽關系?”聖上道:“朕說使得便使得,誰敢有二話?”

錦書唇一動,正待說話時,寧海卻進來了。

歷經風雨的內侍總管被面前情景驚得一頓,随即便恢複過來,若無其事低下頭,道:“聖上,此前您吩咐的,奴才都已準備妥當。”

“知道了,”聖上依舊按住錦書的手,不叫她抽走,卻向寧海道:“吩咐太仆寺備馬,去吧。”

“是,”寧海輕輕應了一聲,随即又道:“奴才多嘴,再問一句,既然定了今日,是午前還是午後?

您早些吩咐,奴才也好知會随行衛率。”

“午前,再等等吧,”聖上笑道:“朕還有些事情未了,走不開身。”

“是。”寧海應聲,退了出去。

錦書手指被他按住,掙脫不得,便只随了他,順着方才寧海總管所說的,輕聲問:“聖上……是要出宮嗎?”

“不是朕,”聖上看着她,道:“是我們。”

我們?

錦書聽得微愣,随即心下一喜,目中笑意盈盈:“奴婢也能出宮?”

她入宮大半年,雖算不得長,卻也不能說短,有時午夜夢回,竟連家中如何,都記不太起了。

“在宮裏呆久了,未免無趣,”聖上看她眼底難掩的歡喜,心中也跟着覺得暢然:“同你一起出宮走走,權當散心。”

他說的語焉不詳,錦書卻也明白,只怕是為了自己,才有的這次出宮,嘴上不說,心中波瀾暗生。

聖上待她,确實很好的。

她抿着唇,微微一笑,想錯目去看不遠處的更漏,卻正望進聖上目光裏。

那眼神既溫綿,又缱绻,像是連着絲的藕,如何也斷不了。

不知不覺間,她面頰微紅起來。

聖上看的一笑,低聲問她:“說着話呢,好端端的,臉紅什麽?”

“不是還有事麽,”錦書被他說的羞窘,只低垂眼簾,答非所問道:“不去顧那些,卻在這裏貧嘴。”

“誰說朕只顧貧嘴,”聖上語氣和緩,緩緩道:“該做的,早就做完了。”

錦書有些疑惑:“什麽?”

他卻将她的手自袖中拉出,貼到早就面頰上了。

“暖過來了,”聖上看着她,道:“朕未了的事情,做完了。”

他未了的要事,原來只是為她暖手。

錦書面色原是微紅,現下卻是晚霞一般,交織成一片絢爛,出神的看着他,一時間,竟不知應該如何言說。

聖上卻只是一笑,微微側臉,親了親她的手指:“走吧。”

既是要出宮,衣着裝扮自然是要換的,好在寧海備的齊全,并不麻煩。

錦書身着蜜合色繡芙蓉長裙,外罩水紅色短縟,加銀紅色披帛,烏發慵懶的挽了髻,随意簪兩支銀釵,面無脂粉,不掩國色。

聖上如同她在栖鳳閣觐見那日一般,天青色圓領袍服端肅,腰間玉帶規整,窄袖收起,幹淨而利落,風儀出衆,雍容不凡。

見了她之後,他微微一怔,眼底閃過一抹驚豔之色。

帶了她往前走,聖上狀若無意的問她:“怎麽沒有着妝?”

“油膩膩的,”錦書跟在他身後半步,道: “奴婢不喜歡。”

“原來如此,”聖上無可無不可的應了一聲,又問她:“會騎馬嗎?”

“會的,”錦書想起年幼時同弟弟們一起學着騎馬的時光,不覺笑了:“只是不精罷了。”

“居然會嗎?”聖上訝異道:“京中女子,少有知曉騎術的。”

“奴婢的舅舅是武官,娘親去的早,他時常關照我們幾個外甥,”錦書道:“我同兩個弟弟的騎術,都是舅舅教的。”

聖上想了想,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人來:“程玮?”

大周制,正五品的官員才有資格上朝,卻也不是所有正五品的官員都能上朝。

頂多就是這日朝議時的議題會牽扯到哪個,便叫哪個上朝,其餘時候,都是不必去的。

錦書心知這一層,聽聖上如此一說,便笑了:“難為聖上有心,居然記得舅舅。”

“之前,朕曾吩咐人去查過,還不至于如此健忘。”

聖上也不居功,坦言道:“他本應該早些回京的,只是南邊不穩,便暫且留下了。”

他握了握錦書手指,低聲道:“再過些日子,朕便調他回京。”

外祖母年事已高,膝下唯有舅舅一個兒子,偏生他做了武官,長年累月的不在家,難免挂念。

而舅母留在京中,獨自照顧婆母與兩個幼子,也是不易。

聖上此刻既提了,她也不曾推辭,含笑應聲,謝過了他。

太仆寺備了馬,正在宮門處等候,寧海裝扮的如同富貴人家的管家,殷勤的迎了上來。

心知錦書與聖上已是成了八九分,他也有意撮合,顧念錦書不會騎馬,預備請聖上帶着她。

哪知錦書上前去摸了摸棕紅馬的脖頸,便一斂衣裙,拉住缰繩,踩住馬蹬,身手矯健的翻身上去,絲毫不顯文弱,反倒是英姿飒爽。

內侍總管戰戰兢兢的爬上馬背,目瞪口呆。

聖上先她一步上馬,正側眼看她,目中流光溢彩,不掩贊賞,也不多說,便打馬先行。

一行人出了宮門,經過長而寬闊的街道,找地方栓了馬,便往不遠處喧鬧的街市上去了。

大周風氣開放,民風更是豁達,女子出門無須掩面,男裝亦不在少數,如錦書這般騎馬出行,不佩帷帽,也不會生出議論。

侍衛們四下裏散開,暗自戒備,聖上卻招招手,示意錦書到他身邊去。

錦書只當他是有話要說,款款進前,還不待去問,聖上便自然而然的,攬住了她腰身。

這些日子以來,二人雖不乏親近,卻也未曾這般明目張膽。

錦書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吓了一跳,正要說些什麽,聖上卻朝她一笑,低聲道:“有朕在,你怕什麽?”

說完,他也不等她回話,便帶着她往前走了。

錦書微有一怔,随即卻是釋然,随他去了。

日頭初升,街道上正是繁碌的時候,男女老少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或多或少的,沖散了初冬的冷風。

聖上帶着錦書在前頭走,其餘人也知情識趣的避開幾分,不遠不近的跟着,唯恐壞了他興致。

街角處擺了一個攤位,圍着的皆是年輕姑娘,聖上遠遠瞥見,覺得有趣,便輕聲問她:“如何,咱們也過去看看?”

錦書斜他一眼,不無嗔意:“是想去看東西,還是想去看姑娘?”

“自然是看東西了,”她生性沉穩,難得這樣嬌俏,聖上低頭看她,笑微微道:“最美的姑娘都在朕這裏,何必再去看那些庸脂俗粉。”

錦書聽得搖頭,笑道:“慣會油嘴滑舌的,哪個要信你。”

兩個人嘴上說笑,腳步卻挪了過去,寧海總管先去看了一看,回來禀報道:“是個胭脂攤位,號為玉堂春,聽說是極有名氣的。”

“若是有姑娘過去,那老翁覺得美,便會白送一盒胭脂。”

“是嗎,”聖上念了一句,轉眼看向錦書道:“可惜不得空閑,不然,你每日來一回,必能叫他日日虧一盒。”

錦書莞爾:“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第一次聽聞這句話還能這樣用,”聖上道:“你倒謙遜。”

兩個人一起到了近前,還不等言語,那坐在攤位前的老翁便先自笑了起來。

“這位小娘子,”他摸着胡子點頭:“當真是生得一幅好相貌。”

錦書有些不習慣這樣直接的誇贊,正覺不自在,聖上卻含笑道:“可能當得一盒胭脂?”

“當得當得,”那老翁笑道:“莫說是一盒,三盒也當得。”

他擺擺手,示意身後的小姑娘去取胭脂,卻忽然向聖上道:“尊駕同這位小娘子,是何幹系?”

聖上攬住錦書腰身,溫聲道:“是我夫人。”

他這話說的極為順口,錦書聽了,卻是面色微變。

更不必說,侍立在聖上身側的寧海總管了。

普天之下,有資格被聖上稱為妻子的,也只一人罷了。

——正位中宮的皇後。

錦書聽得嗓子一緊,手指微動,下意識的去看聖上面容,正要開口言語,他目光卻雲淡風輕的掃過,制止了她。

“夫人?”那老翁眼明心亮,笑吟吟的看看錦書,道:“小娘子好像并不這麽覺得。”

“早一日晚一日罷了,”聖上不以為意,笑吟吟道:“總會是的。”

“那可不妙,”老翁道:“無論是已婚的夫人,亦或是訂婚的小娘子,都不在贈送範圍之內啊。”

“既然如此,還是掏錢吧。”

聖上也不同他争執,而是笑着搖頭道:“為一盒胭脂,丢了我家夫人,卻不值當。”

那老翁笑了出來,他也一道微笑,低頭去看錦書,目光柔和如天上雲,絮絮的,軟軟的。

難得的,錦書微紅着臉,呆住了。

她捏着那盒胭脂,一直到離開那條街,四下無人時,方才垂首道:“聖上不要那麽說,奴婢當不起的。”

“有什麽當不起的?”

聖上卻停下腳步,自她手中接了那盒胭脂,徐徐的打開了。

他也不避諱,伸手蘸了一點,動作輕緩的塗在她唇上。

夏日的芍藥一般,灼灼的紅豔。

“這不是宮裏,朕也不是天子。”

他低頭親吻她額頭,低聲:“這一刻,朕只是你的情郎,想博你一笑。”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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