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念書

紅葉正沏茶過來, 聽他這樣說,腳步不覺一頓。

然而,她畢竟是皇後身邊的貼身宮人, 饒是心下微驚,面上也不顯異色。

向前幾步, 将托盤中茶盞放置于承安手側,她退到了錦書身後。

承安既不看她, 也不去碰手邊的茶盞,只是有些執拗的看着錦書。

“娘娘,”他道:“您怎麽說?”

“這有什麽好說的, ”錦書頭也不擡,語氣清淡:“聖上有一份,我的兩個弟弟有一份,順手再為你做一份, 也沒什麽大不了。”

“不管怎麽說,你也挂在我名下, 總不好虧待了的。”

承安抿着唇看她, 目光沉靜,經了幾個呼吸的功夫, 方才道:“原來, 娘娘是這樣想的。”

“不然呢,”錦書挑起眼來看他,眉眼含笑道:“你以為我是如何想的?”

正是上午時分,太陽漸升, 薄而涼的日光透過窗,斜斜的照在她面上,隐隐約約之間,有種近乎玉石的剔透光澤。

連長長的眼睫,都如同蝴蝶的翅膀一般,輕靈而秀美。

承安心頭跳的快了幾分,低垂下眼睛,掩飾住那份不自在時,便聽她開口了。

“你過來那日,我便想同你說說話,只是今日才得了功夫。”

“不過也好,”她語氣帶笑:“現在也不遲。”

“以前種種,都已經過去,你年紀又不大,現下既然到了我這裏,重新再來便是。”

“偏殿裏的人既然分給你,便受你管轄,我是不會過問的,秀娘便留在你身邊,做個管事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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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叫我教養你,不過是挂個名份,大家都明白。”

“從此以後,你的份例與待遇,皆是按照應有的身份來定,你既然也要叫我一聲母後,我便不會虧待。”

“你将母親的牌位悄悄帶進了甘露殿,這不合規矩,但我也不打算為難,人心裏都有個念想,只要自藏着掖着,別叫人知道就成。”

錦書也不客套,目光平和,語氣舒緩:“你可以選擇感激我,當然,也可以不,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會管。只要別給我惹麻煩出來,就很好。”

一席話說完,她看向他的眼睛:“我說的話,都明白嗎?”

承安靜默着聽她說完,眸光平靜如秋水,一絲波瀾也無:“明白。”

錦書喜歡跟聰明人說話,因為他們一點就通,不需要多費口舌。

像是承安這種,就很不錯。

“該說的也說了,”錦書執起一側的墨筆,擡手在衣袖處繪了竹紋:“你要是沒什麽事,便退下吧。”

她坐在光下,影子拉的細長,承安低頭看了一會兒,道:“娘娘,我想去念書。”

錦書聽得一怔,随即才反應過來,之前他不得聖上喜歡,諸皇子念書的文苑,想來都沒有去過。

“我之前說過,你身份該有的,都不會少,文苑自然也不例外。”

錦書停下筆,出聲問他:“四書都念過嗎?”

承安道:“看過一部分。”

“只看過一部分?”錦書問道:“能默出來多少?”

承安被她問的有些赧然,目光卻倔強:“大概三分之一。”

“也沒人教過你,能學到三分之一,已經很不錯了,”錦書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可是等你到了文苑,沒有人願意聽你說那些悲苦前塵,他們只能看見自己想看見的。”

“——年紀最長的皇子,課業卻是諸皇子之中最差的,天資愚鈍,人也憊懶,難成大器。”

~~~

今日是初三,晚間照例有宮宴,靜儀長公主心中有事,早早就帶着女兒陳薇入宮,往賢妃的披香殿去了。

“小郡主果真玉雪可愛,”賢妃一見陳薇,面上便帶上笑意:“等長大了,必定同長公主一般,也是極出衆的美人兒呢。”

“長得像我有什麽用?”靜儀長公主語氣微酸:“生的像皇後那類才好呢,将皇兄抓的這樣牢,将別人全都忘了。”

她回京那日,因為當時還是貴妃的姚氏被聖上當衆打了臉,好不自在。

只是這位兄長畢竟還顧及着她,随即又下旨厚賞,算是全了面子,也叫她心裏舒坦了幾分。

然而她畢竟是金枝玉葉,出嫁前是嫡出公主,出嫁後在婆家又是衆星捧月,哪裏能受得了委屈,這會兒想起來,忍不住刺皇後一刺。

賢妃心裏也同她一般做想,只是這會兒她明晃晃的說出來,反倒有些不自在。

皇後将聖上抓的死死的,将別人全都忘了,連自己在內,也是在這個“別人”裏呢。

心中不快一閃而逝,溫和娴雅的笑意重新挂到臉上,賢妃極為親熱的挽住靜儀長公主手臂,一道往內殿去了。

三皇子此前得了她吩咐,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拿了不少精巧玩意兒,哄着陳薇往一邊玩兒去了。

賢妃此前往靜儀長公主那邊透過消息,見她今日早早過來,心中便有七分底氣:“看看這對兒小兒女,玩兒的多好,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也不過如此了。”

因為皇後的緣故,靜儀長公主被聖上削了面子,嘴上不說,心頭卻怨憤,對待皇後敵人的賢妃,語氣也和緩些。

賞臉的一笑,她道:“都是表親的兄妹,血脈裏近,自然相處的來。”

郎有情,妾有意,賢妃也不啰嗦,直入正題道:“承庭年紀也不小了,前些日子我還同聖上說起,該為他選個王妃,好好定定心了。”

“那時候啊,我還在想,長安裏勳貴名門這樣多,各家各戶的小娘子也多,到時候還不得挑花眼?”

“現在看看,果真是燈下黑,竟忘了薇兒這個上佳人選。”

靜儀長公主別有深意的看她一看:“我怎麽聽說,王家人也有意與承庭結親?”

賢妃暗道她消息知道的快,卻也不變色:“這的确是真的,我也不瞞長公主,只是野雞跟鳳凰終究不同,唯有薇兒這般帶有皇族血脈的姑娘,才有資格坐上那個位子呀,你說是不是?”

靜儀長公主也是看着先帝和聖上一個個女人娶進去的,聞言倒是說不出什麽來,她也沒想過叫承庭只娶終究女兒一個,對于他有可能登上的那個位子而言,那未免太過于可笑。

只是作為母親,以及丈夫與婆家極為敬重,不敢納妾的嫡出公主,她很難對此不生怨艾。

“賢妃果真是個有主意的,說的倒也有道理,”靜儀長公主目光微凝:“我只是怕,他日承庭身邊,也出現一個像你這樣有主意的。”

她微微一笑,只有有些涼:“——那可如何是好?”

~~~

甘露殿的內殿一片安然的凝滞,只有外邊呼嘯的風聲能聽出,內裏有某種極為壓抑的,無聲的嘶吼。

天資愚鈍,人也憊懶,難成大器。

短短十二個字,卻能輕而易舉的将所有皇子打入深淵,再難翻身。

承安目光一頓,擡起眼來去看錦書,眸底似乎是一片燃燒着的灼熱的火,又像是火燒盡之後的慘烈白灰,卻不說話。

“沒有人先天要為你設身處地的着想,我也一樣。”

錦書淡淡道:“內宮之中不能有男子入內,宮人內侍頂多也只是識幾個字,沒人能幫你。”

“待會兒我會吩咐人,送文苑教授過的書籍過去,你想要挑燈夜讀也好,叫它放在那裏生蟲也好,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是不會管的,明白嗎?”

承安垂下眼,應道:“是。”

“好了,”錦書說了一通,也有些累,端起一側溫着的熱飲,道:“回去吧。”

承安抿着唇,深深看她一眼,退了出去。

走到門邊時,他聽見自己心中近乎不甘的呼嘯聲,于是又停下來,轉身去看她。

“娘娘,”承安看着她,道:“內侍宮人只識得幾個字,教不得我,你呢?”

“我嗎?”錦書也不看他,只盯着自己面前的繡架看,極是專注:“我很忙,也很懶。所以,不想教你。”

承安靜默的看着她,一言不發。

那片竹葉被繡完,微深的翠色中似乎摻雜着某種難言的洶湧,看一眼,便能将人拉下去,沉溺其中。

她伸手挑起線的尾端,微微低頭,送到齒邊,咬斷了它。

日光依舊稀薄,這個瞬間,卻帶上了叫人目眩的光澤。

那唇是紅的,帶着言語難以形容的鮮妍,那齒卻是白的,吩咐能将他心中所想全都映照出來。

恍惚之間,承安想起那日在井巷見她時,秀娘說的話。

聽人說,她生的比天宮仙子還要美。

真是一點不錯。

可是那之後,秀娘還說了一句別的。

聖上對她一見傾心,若非家世所限,還想直接封後呢。

可是現在,她已經是聖上的皇後了。

下颌有轉瞬的咬緊,随即松開,承安輕聲道:“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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