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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懷霜當天又下了一場大雪,天幕雪簾後,如加蓋了一床白棉被,把雪層和冰要捂得越發的厚。

山上的兩人,一人泡在了泉中失了知覺,一人忙活累了自己找了個背風的位置昏昏欲睡。最後是覺察到不對勁的莫問,一手一個把他們提回來的。

守泰淳回去後一直精神萎靡,晚飯只草草咽了幾口便回到了房中,當晚就發起熱來。

點墨不得已連夜熬了藥,給他灌下去。搜尋藥材時動作過大,把隔壁半醒半睡中的宮羽也驚了起來。

木頭做的房屋并不隔音,她即便頭腦困頓,五感下降,還是能聽聞到點墨的抱怨聲,如風吹搖木,期期艾艾的:“你說你逞什麽能?雪泉性寒,一般人都不願在岸上多呆。你倒好,比那攀山騰還煩,一上去就紮根了。害得我大晚上的,還要被莫問挖起來給你熬藥!”

“抿什麽嘴,還不快喝?這麽大的人了,怎麽還像個孩子似的不省心啊!”

她等了許久才聽到另一個聲音:“苦……”

“黃蓮可不好尋,我還懶得給你多下呢!”接着,噼裏啪啦一陣搗鼓後,便是灌藥的聲音。

幾聲囫囵後,響起了關門聲。宮羽睜大眼睛看着帳頂,隐隐約約聽到幾聲呻|吟,堅持不了多久,終究敵不過困意,又睡了過去。

第二天天未亮時,她趁熱用了湯藥後,便在莫問的護送下上了山。

兩人在濃霧中行走,只相隔了半個身位。莫問舉着火把在前,控制着步速,不讓宮羽離自己過遠,若她步幅踉跄了便伸手扶一把。

上山的路,兩人早已熟悉,加上都不是多話的人,一路上都沒怎麽交談。倒是靠近雪泉,宮羽突然頓了腳步。

莫問回過頭,聲音不見絲毫訝異:“怎麽了?”

宮羽擡頭看向前方,目光中透了幾許疑惑:“有些不對勁。”好像多了些什麽,林林立立的,可沒道理莫問看不出來,她又有些猶豫。

莫問見狀把火把遞給她,退到一邊,示意她自己往前。宮羽看了他一眼,向着最近的黑影走去。

橙黃色的火光打在上頭,映出一個上窄下寬,足有半人高,支了兩根枝杈的雪人。它似乎被有意制了一點形狀,但因昨天的大雪,已是掩了十不存一,只餘下兩個不規則的雪球。

“……好醜。”宮羽定了定神,還是依了良心,說了句實話。

火光還依稀照出了濃霧中的幾個類似的黑影,皆是以往沒有的。

她回過頭看向莫問,見他是一臉意味深長地回望,似是猜到了什麽,但她神色不變,把火把交還給他:“已到了,你先回去吧。這些日子以來,多是麻煩你了。”

“不客氣。”見試探不出什麽,莫問蹙了蹙眉,沒多做糾纏。但待走出了兩步,還是頓住了,道:“那些雪人皆是他昨日在你昏迷時堆出的。”

這“他”指的是誰,兩人都心知肚明。

昨日,她靠在池邊昏睡着,他不願走,就捏了雪球,沿着雪泉堆起了雪人。此閑心,把鼓了一肚子氣上來提人的莫問都唬了一跳。

“多半是無聊吧。”宮羽在池邊選了個位置,摘下了裘衣,斜了眼幾步外一堆疊得渾圓的雪球,又想起了前面那幾個怪模怪樣的,語氣淡然,“或是為了吓人的。”

莫問點點頭:“我午時過後便來接你。”

待他走後,宮羽裹好了發,把褪下的衣裙用裘衣包好,壓于石下。

日夜交換之時,晨光未出,受了一夜的醞釀,此時的泉水最是寒涼,于她解毒的效用也最是明顯。

她的指尖浸入泉中,寒意立即侵襲入骨,争先恐後地想把她體內最後一絲暖意驅散。

猶記得昨日曾有人問她,冷嗎?

當是冷的。

笑了笑,宮羽未有瑟縮,而是慢慢的跨入泉中,先是腳趾,然後是小腿……最後是全身,意識漸漸開始困頓。有一只名喚“冰寒”的惡獸張大嘴把她吞噬,晨光初起,霧氣将散未散,一切如夢似幻。

她仿佛又在帶着重影的世界裏,看到那個峻拔的青年,身上沐血,持劍向她走來,與她信誓旦旦:“阿羽,我舍了命也要護住你。”

雪海血海,她無法動彈,感受着視覺、聽覺、觸覺……慢慢地離自己而去。沒人知道,她的意識從頭到尾,一直是清醒的。

一天又一天,他早已湮滅在現實中,卻又重生在陰影裏,帶着漫天風雪而來,比懷霜雪泉還要冰冷,不是救贖,而是沉重。

她本想問一句,為什麽。

後來,什麽都不想問了。答案那麽的明顯,她從來都知曉,只是帶了些對溫暖的奢望,直到有一天當它真的鮮血淋漓地被捧到自己面前時,她才知道原來真的會那麽的痛。

宮羽嘆了口氣,屈膝沉入了池底。無人在旁時,她可以放任自己露出些情緒。

待再次醒過來時,太陽爬上了山頭,山頂的霧氣已散了大半,一個個奇形怪狀的雪人露出了真面目。

她一個個地看過去,有的只有一個球,上面戴了個樹藤裹成的圈兒,有的卻成功堆疊出了三個,插了樹枝,就像三雙手一般朝她伸來。她突然發現,若這些雪人有正反面之分,它們都該是面朝着她的。

它們都在看着她呢……

“登徒子真沒叫錯。”宮羽拉好了衣領,氣笑了,“也虧他想得出來。”

又想:“他恐怕從未堆過雪人吧。若是我,随意堆一個都會比他好看。”

待再看這些被晨光染了金絨的雪人時,她卻莫名的覺得順眼了不少。清淺月的毒性會逐漸消解,她能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山上常人不能久待,一個個品評這些雪人,研究着若是她來,該如何如何改進,能讓她找些事做,不至于太過無聊,又昏睡過去。

“這些雪人立在了這裏,還能擋擋風,似是專門來陪伴她的一般。”她想着,又覺得好笑。

正數到第五個,聽到些聲響,她一轉頭,突然撞進了一雙清亮的眸子裏,清澈如清空,自帶一副山清水秀。

是他非他。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在驚了一瞬後,立刻分得清的。大概是前者留給她的記憶太重,或者兩人間有太多的不同。

下一刻,她半垂着眼簾,掩住自己差點洶湧起的情緒,擺出了一貫的微笑恬然:“你怎麽來了?”

“送飯。”守泰淳沒注意到她的隐藏,自顧自拉下了裘衣的絨帽,盤膝側對着她坐下,眼睛看着正前方,背挺得筆直,目不斜視。

他故意不看她,她卻能光明正大地端詳着他。待注意到他臉上的薄紅,宮羽微微蹙眉:“你不是病了嗎?”

守泰淳“嗯”一聲,從懷裏掏出了布包,取了一個還帶着幾絲熱氣的包子給她:“吃吧。”

宮羽接過了過來,包子上還帶着他的體溫,似乎能透過冰涼的指尖傳達過來。許是之前腹诽過他,她今日覺得這包子有些燙手。但她一貫深沉,這點小事并不會上臉。

草草咬了一口,只破了點包子皮,她便開始逐客:“你回去吧。”

守泰淳又“嗯”了一聲,但連根發絲都沒動。

“白白?”她察覺到了些不對。

沒有回應,她試着喚了聲:“父皇?”

總算有了回應。守泰淳木讷地轉過頭,看着她,歪了歪頭,似乎有些疑惑。

“父皇。”宮羽語氣柔了下來,朝他招招手,“過來。”

守泰淳眼睫動了動,頓了好一會兒,直到宮羽再重複一次,他才慢慢靠了過去。宮羽擡手一探,便嘆了口氣。

“你發燒了。”他額頭燙得連她觸覺遲鈍的手都能感覺得到。

“嗯。”她的手太過冰涼,于他而言,就仿佛是沸海中的浮木,盛夏處的樹影,沙漠中的甘泉。察覺到這股清涼要抽離,他下意識便雙手撲握上去,壓在臉頰上蹭着。

“放開!”她抽了好幾次都沒能把手撤下。

意識到人已經燒糊塗了,她也不至于跟一個病人計較太多,便好聲好氣地勸到:“你先放開,轉過身去。我換好了衣衫,便送你回去。”

莫問要上來,還須有幾個時辰,他如今連人都認不清了,她不能放他在這裏多呆。但也不知道這人都病成這幅樣子了,下面那兩人是如何放心讓他上來的。

宮羽自是不知道莫問送她上山後便去了山中打獵,點墨昨夜熬了夜,又要準備湯藥和早食,幹脆連夜都熬好,放在竈臺上溫着,見柴火尚足,便回了屋倒頭就睡,以至于守泰淳混混沌沌醒過來後根本沒見着人。兩人以為他病了必不會起早,沒想到他腦子都一團漿糊了,還能自己取了包子,折騰出去。

守泰淳拉着她的手,眼睫一眨一眨,已蒙了些水光,“我……等你。”

“我不用你等。”宮羽咬牙,奈何再怎麽氣了,他還是無動于衷。昨日她沒理睬他,他真在此處等着,把人都給凍病了。今日她必不能再如此行事。

她嘆了口氣,也不再嘗試把手抽離了。見她如此,守泰淳把手握得更緊些,與她十指相扣。

“你到底想要怎樣?”她看着他,越發覺得無奈。她從小就人憎鬼厭,自母妃去世後,就少有人真心待過她,更別提這麽死皮賴臉地湊上來。

“涼。舒服。”他歡喜地又蹭了蹭。他愛死了她身上的溫度,每靠近一些,都覺得渾身舒暢。

宮羽眉微微一挑,有了主意。她退了一步,留了個空間,柔聲哄道:“你松開些,我帶你去個更涼快的地方。”

守泰淳擡頭看着她,愣了好一會兒,似乎在判斷她說的話。宮羽盡量向他笑得溫和些,見他目光有些松動,便引了他的手沾了泉水。

“冷。”他嘶了一聲,卻出乎她意料地沒把手放開,反而握得更緊些。

再往下便是要沾濕了他的衣袖,宮羽猶豫了一下。懷霜雪泉确實有解毒沁體的功效,但泉岸之上失了滋潤卻寒意甚重,于人體有傷,更何況……他病了。他現在所用的身體,是鳶白澤的,理應能入得雪泉。

她斟酌再三,即便她願親自送他下山,以她的體力也不能支撐得了一個成年男子這麽不算短的一段路。萬一兩人倒在了路上,真的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你要不要下來?”她蹙眉,還是有些顧慮,但心知最好的做法便是讓他下泉中保管住身子,等莫問上來提人。

“下來?”他重複了後半句,眼中的霧氣更重了。

宮羽默默地看着他,好一陣子了,終是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指導着他把外衣褪去,适應了泉水溫度後,整個人泡進去。過程中,他似乎是病糊塗了,一直是她說一句,他便動一動,乖順得很。但她卻越來越不适,只覺得自己仿佛不經意撩起了一把火,順着他們相觸的位置蔓延開來,熊熊而起。

“你總可以松手了吧?”她背對着他,已是忍到了極處,伸手去掰開他攀附住自己的手。

他卻又喊了一聲“冷”,順着力氣整個人摔了過來,一下子把她撲倒了泉邊。若非宮羽站得穩,又用手擋着,早就嗆了水。

“你……”她扶着泉邊,張口想怒斥,卻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喊不出他的名字。

父皇,鳶白澤,白白……這些都不是他。

即便她最初從接觸的第一眼便意識到他不是宮晔,即便她後來發現了那本字字可笑的複仇手冊,她也從未要探知更多,因為從未想過要深交。

她在人情之上向來冷得不近人情,有時候她甚至也說不出自己究竟在意着什麽。兵權皇位,錦衣玉食,車馬相傾……這些許多人趨之若鹜的東西,她得之且惜,但也能适應得了輕車簡從,腌菜饅頭。所以才能一直以局外人的身份落子布局,看得高也看得清,甚至連命都敢豁出賭。即便是莫問和點墨,她會竭盡自己所能照顧他們,但有鳶白澤的事例在前,有一天他們若是也背叛了她,宮羽覺得自己大概也不會無法接受。更何況是從來沒給過她什麽溫情的宮晔。

她對宮晔情薄,也沒有太多的好奇心,所以進宮的路上她冷靜得可怕。直到見到了那人……那時的他于她,不過是個可利用又不會有太多威脅的存在。于是,她輕易接受了“父皇已換了人”的事實,并存心幫他隐瞞,甚至心裏回想着:相比于宮晔,她更喜歡這個蠢蠢傻傻的“父皇”。她可以不用擔心他會算計,可以縱容他犯錯,并因勢導利,得到自己最想要的結果。

但也僅此而已,她從未想過兩人會有更多的交集。直到她那日在昏迷中被點墨的尖叫聲驚醒,她帶着重影的世界裏,有一個身上還燃着火焰,灰頭土臉的人闖了進來。那樣的眼神,明明是落到了塵埃裏,也能淡定淺笑,直叫着“世人欺我辱我,我自出紅塵,日月相伴①”。

他該是不知道吧?那樣的眼神,她只在一個人身上看到過,她就莫名地相信這個人不會害她。

就像中了咒一般,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①改自《寒山拾得問對錄》

啊啊啊啊,感覺又被關小黑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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