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42章

KTV包廂裏一片鬼哭狼嚎。

陶妍妍多喝了幾杯酒, 喝醉了就抱着麥,把所有的歌都唱成了“我不想加班”,以及“放假真快樂”。施妤躲閃不及, 被她一把扯住胳膊,被迫與她合唱了一首“試問年終獎能拿多少錢”。一曲唱罷,陶妍妍大手一揮, 又以“我單身,你有男友, 原來咱倆共事多年,終究不是一路人”為由, 嫌棄地将施妤推倒在了沙發上。

施妤:……

施妤果斷掏出手機, 拍下了陶妍妍怒吼破音的畫面。她已經想好了要加幾個花字, 做成“給您拜年啦”的表情包, 在新年的第一天發給陶妍妍看。

拍攝到半途, 施妤正糾結要選什麽角度, 微信突然跳出了一條消息。

之前因為林奢譯來幫旎旎拿藥的事,施妤也在偶然中認識了旎旎媽, 添加了她的好友。此時旎旎媽給她發消息, 說:孩子很擔心,想要問問小林老師的身體好些了嗎?

施妤不明所以,翻看她和林奢譯的聊天記錄。

只有中午時的那條“知道了。”

林奢譯生病了?

沒跟她說?

施妤心中有疑,越過喝得七零八落,躺得亂七八糟的同事,要出包廂給他打電話。她倒是沒注意過,陶妍妍喝醉了, 依舊的眼尖。醉眼朦胧中的她一眼瞥見了施妤往外走的畫面,對着麥, 當即大喝一聲:“呔,這人要偷溜!”

施妤被驚得一抖。

她拉開門的動作一頓,再回頭,對上了一群同樣被吓醒了的驚疑目光。

有人掙紮地爬起來,喊:“先喝瓶酒,再走!”

施妤随手拿起個空酒瓶,倒過來給他看:“這瓶就是我喝的,喏,一滴不剩。”喝得是真幹淨,空瓶倒懸,愣是一滴酒也沒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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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說:“哦,那你走吧。”

施妤也跟陶妍妍說:“那我走了。”

陶妍妍覺得哪裏不太對,支支吾吾了半晌,想不明白,也只能同意:“好,那你走吧。”

施妤再要走時,卻又有人喊:“等等!”

這次施妤不得不等了。部領導走上前來,拽過了陶妍妍手裏的麥。

他試了試音,沒唱歌,反而把音樂關停了。在一陣突如其來的詭異安靜中,他揚起大家都非常熟悉了的、公事公辦的微笑,竟然開始發表起了講話:“今年——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和對咱們部,對公司的辛勞付出!”

“啊——不是吧。”

領導笑容不變,視線在包廂裏逡巡一圈兒。

原本一個個随意躺平的同事,不由自主地坐起了身。

領導滿意了,繼續說:“從年初時,咱們部屈辱地被評為二級部,到年底,項目順利上線,大獲好評,大家用自己的能力和行動證明了我們完全配得上公司一級部的稱號!”

大家有力無氣地喊:“領導說的對……”

“嗯,”領導語氣愈發激昂,“今年我們交出了優秀的答卷,畫上了完美的句點。但在放假回來之後,明年——又将會是一個全新的開始!我們要以更積極向上的心态,迎接新挑戰,以更全力以赴的決心、和信心,解決遇到每一個新困難。”

有人敷衍地鼓掌:“好,領導說的對……”

“領導說的對……”

便就在零零碎碎的附和聲中,有人問:“領導,年終獎什麽時候發?”

領導說:“好,散會!祝大家新年快樂,明年見!”

施妤拉開包廂的門,恭敬地彎腰行禮,讓部領導先出。

領導笑斥:“你啊——現在又搞這種形式主義。剛問年終獎什麽時候發,拆我臺的人,可不就是你?”

施妤一點也沒有被拆穿的尴尬,笑道:“我這也是幫大家問的嘛。”

領導低聲道:“你跟我來,我有話跟你說。”

施妤隐約有點預感,知道領導要找她說什麽。

果然當兩人并肩走出了KTV之後,部領導狀似随意地問:“我打算給你一個出國進修的名額。你願意去嗎?”

施妤站定,思考了一瞬,說:“我不知道。”

“嗯。”領導點點頭,難得親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這幾年你跟着我,真得成長了很多。我也糾結了許久,既舍不得放你,又期待你學成歸來,在公司能擁有更好的晉升和發展空間。”

施妤有些驚訝:“領導……”

她能猜到領導可能會給她一個名額,卻沒想到領導能這般推心置腹地,把心裏話也說給她聽。在她印象中,領導雖然平時裏言行随和,但在與工作相關的事情上,他作為整個部門的負責人和管理者,行事果決,判斷精準毒辣,很少透露夾雜私人感情的想法。

許是今晚喝了酒,也許是長期緊繃的情緒終于得到了放松,領導語氣溫和,又勸道,“不急,你再好好想想。”

他希望施妤能把握住這個好機會。

一來算是對她這幾年勤懇認真工作的獎勵;二來,施妤是他一手帶出來的,他了解她,她有過硬的專業知識,學習能力強,在公司幾年也累計了足夠多的經驗,放在部門裏當一個小數據員太屈才了,放她出去,他相信她能做出一番更大的成就。

施妤驚訝地眨了眨眼。

她有點害羞了,心裏更多的是被領導肯定了的歡喜。她答應下來:“好。”

施妤幫領導叫了代駕,送他離開。

她心懷感激,又獨自在KTV金碧輝煌的門口站了會兒,才往公司走去。聚餐的地方距公司不遠,她的車還停在公司的地下車庫裏。

冬日裏的夜晚,無星無月,夜幕并不是非純粹靜谧的黑色,而是有層層陰雲漸交漸融,随着肆意橫行的冷風飄蕩。冷風越吹,人裹得越緊、越小,索性有沿途路燈的亮光,給每位過路人增添了一長串的連貫影子。

施妤走着。

随她路過一杆又一杆的路燈,從她腳底延伸出來的影子,反複變換着形狀。拉長,縮短,重疊,漸漸添加進來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施妤的心倏地漏跳了一拍。

她覺察到了有人在跟着她,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那人的影子與她時而分離,時而交疊。施妤不自覺加快了步伐,臨近地下車庫時,她借由廣角鏡的鏡面朝身後看了一眼。

一瞬間,她視線與那人相對。

是林奢譯。

他沉默地跟在她身後,面無表情、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這一幕與從前何其相似!

那種因林奢譯的偏執盯梢而帶來的壓迫感,被束縛的沉重無力感,被步步緊逼的窒息,從來都讓施妤無法忘懷,也幾乎讓她無法呼吸!

施妤不自覺地捏緊了自個的右手腕,越捏越緊。

林奢譯說“知道了”,但還是來找她了。他在騙她?身體不舒服也是在說謊嗎,他從什麽時候開始跟着她的?

施妤拼命地思考,不願意讓過往的負面情緒支配自己。

她要相信林奢譯,他和從前不一樣了,他承諾過,他會改正的。

至少……他看見了她和領導在單獨交談,他看見她和“別人”在“單獨”交談……他并沒有直接沖過來打斷談話;也沒有嫉妒地阻攔在她與別人之間,失控地威脅他人,宣告他的獨占權……

他什麽都沒有做。

他只是默默地跟着她而已。

施妤勉強穩住心神,試圖說服自己。

或許,林奢譯不過是想見她,有話想跟她說。

他表達的方式不對。

終究是想要與林奢譯好好交流的想法占據了上風。施妤松開了一直緊攥顫抖的手,指尖在掌心掐出了許多月白的痕跡,她都沒有察覺,不覺得疼。

施妤轉過了身,與林奢譯面對面。她裝出後知後覺,是在不經意間瞧見了他,随意中發現了他的模樣,說:“你來找我了呀。”

林奢譯抿了抿唇。

在昏黃路燈下,他的臉色是被寒風吹透了慘白。開口說話時,他嗓子也像是好久都沒有和人交流過一般,有種異樣的生疏感。他說:“對不起。”

他面無表情。

褪去了溫柔和氣的微笑後,他平靜的神色反而略顯得有些陰沉。

施妤問:“為什麽道歉?”

林奢譯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說:“沒有經過你同意,就過來找你了。”

施妤想,他知道他在做什麽。

她的心驀地輕松了一些,心裏有了底氣,她終于敢朝林奢譯靠近了。她走進了細看他,輕聲問:“聽說你生病了?”

林奢譯沉默地搖了搖頭。

他一反常态的病模樣,反倒讓施妤不相信。溫熱的雙手捧住林奢譯凍僵了的臉頰,毫不留情地揉揉搓搓。施妤越揉,看他的臉眷戀地埋在她掌心裏,依舊是無精打采的喪氣,她心中也湧出了幾分疼惜,動作輕柔了些,捏了捏他的臉頰肉。

虛薄脆弱的冷白皮膚,輕輕一捏,便輕易地泛起了淡紅色。

林奢譯語調柔和了些,悶悶地喊了聲:“施妤。”

施妤接着問:“是身體不舒服嗎?”

林奢譯沒有回答,反問道:“你喝酒了嗎?”他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語氣和措辭,來說這件事。一開口的生硬,随之而來的是更悶、更異常的漫長沉默。

有關于“酒”、“帶着酒味的瘋狂辱罵”和“以醉酒名義的家暴”,對于兩人來說從來都不是什麽溫馨和值得回憶的記憶。而兩人在一起慶祝過許多生日和節日,有默契地,也從來沒有提及、買、或者是嘗過酒的味道。

于是,當林奢譯不顧所以地跑來找施妤,他迫切想見施妤的時候。當他發現施妤在和別人聚餐,施妤和別人一起喝了酒之後,只是單純的想一想,他就感覺整個人好像被撕裂成為了兩半。

一半被浸泡在冷水裏,一半被燒灼在火中,深入骨髓的扭曲和刺痛。

也像是祝沁瀾一直在用譏诮和嘲諷的言語刺激他爸,直至他爸失去了理智,歇斯底裏地用皮帶抽她的時候,祝沁瀾在苦痛哀求中表達出了的幸福而滿足的愛意。

什麽是對,錯,他突然分不清楚界限了。

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他條件反射地,唯有、也只能跟在施妤身後。

他甚至不敢再上前一步。他比剛才來時,更瑟縮了、也想要逃避,他在幼兒園的工作中犯了錯,他此時更害怕看見一個醉醺醺的施妤。

但林奢譯感覺他好像也更理智,更平靜了。

他或許不用害怕,不用再逃避。在他對周遭一切的人與事都感到麻木的時候,他也擁有了能随意傷害別人的力量。那些讓他感覺難以忍受的東西,消失掉就好了啊。

等不到施妤的回答。

林奢譯執拗地追問:“你喝酒了嗎?”

施妤也什麽都沒有說。

她抱住了這個渾身僵硬,思維瀕臨斷裂的林奢譯。

她笑着提議:“要不你來嘗嘗,我有沒有喝酒?”她踮起腳尖,輕輕地觸碰了林奢譯的嘴唇。在唇與唇一觸即分之際,林奢譯嗅到了一股果汁飲料的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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