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第56章

一滴眼淚落下來, 把紙張打濕了。

林奢譯說:“抱歉。”

他習慣性地去摸圍裙的口袋,摸了個空。院長抽了張紙巾遞給他。他拿來擦水漬,磨平了暈染的痕跡, 工整地在落款處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只是他似乎也覺得難為情,低着頭,把通知單退還向了院長的方向。

林奢譯嘗試着描述自己的心情。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但這次他感受到的不舍, 不像是對施妤般濃烈到占據他全部心神的感情,而是潮濕發脹, 如落小雨般的傷心。

林奢譯低着頭,去收拾背包。

他不願意說再見, 随手把桌面上的文件擺放整齊後, 他把背包帶子攥在了手裏。帶子上貼着一張向日葵花的貼紙, 他突然想:他是不是也要把這朵花還回去?

院長說:“不用了。”

她老人家把手裏的離職通知單扔進了垃圾桶。

她感覺到一股暢快。這是她作為一名校長, 在育人和教條之間做出的選擇:比起所謂背景“污點”, 一位優秀老師在孩子成長道路上提供的正向引導, 更将使孩子們受益終身。

“回來吧,小林老師!”

*

年後上班第一天, 沒有想象中那麽忙碌。

施妤的心思放不到工作上, 在鍵盤上敲字的節奏時斷時續,回複各種八卦消息的速度倒是飛快。聽說陶妍妍在放假期間,喜提了一個相親對象。兩人約會過幾次,奈何她本人卻并不看好這段感情。

“異地戀,沒有好結果。”陶妍妍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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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妤問:“你之前談過異地戀?”

陶妍妍說:“那倒沒有。”

思來想去,她還是羨慕施妤家那個上得帶崽兒,下得廚房的二婚男。

施妤猛不丁被陶妍妍一提, 隐約想起來了。之前她為了搪塞同事,似乎是破罐破摔地造過這麽一嘴謠。什麽她和離異男相親, 知遙是相親對象家的女兒。施妤有苦難言,支支吾吾地挽救不了了。但她也不願大家這麽一直誤解下去。

她端正坐姿,認真地糾正說:“他叫林奢譯。”

陶妍妍說:“我知道。”

“請你以後喊他的名字。”

少一些奇形怪狀的代號,對他這個人表示最基本的尊重。

“噫,”陶妍妍撇嘴,但還是說:“知道了。”

施妤說:“嗯。”

陶妍妍調笑着說:“我是說,我知道你非常喜歡他了!”

今早出門時,施妤明顯地感覺到了林奢譯的心情低沉。

雖然他沒說什麽,微微發顫的眼睫,說話時隐隐回避的視線,都在表露他的不安。他下意識地不願意和她對視,但在他以為她移開了目光的時候,又會執拗地看過來,寸寸地把眼前人的一舉一動記在心裏。

林奢譯說了句“再見”。

伸出來的手幾番猶疑不定,最後只輕輕握了下施妤的手指。他拿捏不定事情的走向,設想過最糟糕的結局之後,他甚至不敢擁抱施妤一下。

施妤惦記着林奢譯的異常,連給他發了幾條消息。

林奢譯回複了一條語焉不詳的語音:“等、哎,等等!”隔了好大會兒,他才說:今天魏老師請假了。我一個人在看顧孩子,有點忙不過來。

其實不算是忙不過來。

小林老師有點難以啓齒。

在新的學年,向日葵班的小朋友們也順利從中班升做了大班學生。他們要學一套新的廣播體操,一整個上午,林老師都在戶外帶着孩子們蹦蹦跳跳。

班主任魏佳請假了。

于是林奢譯只能咬咬牙,堅持頂上——頂上教孩子們做操的艱巨任務。

伸左手,跳,伸右手,邁右腳,廣播體操不算難,孩子們也學的很用心,問題就是太過于用心了,把林老師肢體不協調、同手同腳的壞毛病也全學會了。更有甚者,青出于藍,短手短腳地站不穩,被寒風一吹,連累得周圍幾個孩子都倒成了一團。

院長處理完手頭的工作,趕來支援的時候,為時已晚。

向日葵班的小朋友們邁着順拐的步伐,左手左腳,右手右腳,雖然別扭,但堅持做得整整齊齊,驕傲,口號喊得無比響亮。

林奢譯極難為情,一張白皙的臉漲得通紅,耳朵跟也燒紅了。他無措地喊了句“院長”,換來的卻是院長忍俊不禁的大笑聲。

不止院長笑,小操場外圍觀的家長們也笑的前仰後合。

再過幾天幼兒園就要開始進行新小班的招生活動了。新家長們提前來感受一下幼兒園的氛圍,和師資力量水平。

這樣可不行啊喂!

他們一邊讨論說這個男老師教得差勁,不過再細瞧瞧,他說話溫聲細語地,認真又負責,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孩子哪怕一分一毫。孩子們顯然也很信任和喜歡他們的老師,沒有作怪的調皮搗蛋,有的是稚嫩的模仿,學習,以及……一起努力終于達成順拐的心酸。

熬到了自由活動時間。

林奢譯長舒一口氣,護小雞崽兒一樣,先把孩子們帶回了教室裏喝水。他着重摸了摸幾個出汗比較多的孩子的額頭,溫度正常,便酌情給他們換了件薄一點的衣服。

再回到小操場時,隔着一道鐵制栅欄,有名抱孩子的男性在激動地朝他揮手。他能準确地喊出他的名字:“林老師,林奢譯老師!”

院長笑着說:“是你朋友?這裏有我看着,你過去吧。”

等林奢譯走進了些,他也認出對方來了。

是他去H市第二女子監獄時,在路上偶然遇見的路人。

但袁斌不這麽想,他熱絡地說:“林老師,好久不見!”語氣親昵地如同多年老友,“還記得我嗎,咱倆互相加過微信呢!”

林奢譯點了下頭。

袁斌以為他沒認出來,還說:“就是那次我和寶寶去監獄,咱們在路上遇見的,多虧了有你的幫忙。對了,我老婆是閻燕閻警官,就是你——”

監獄,警官。

幾個非同尋常的字眼開始引得周圍的家長側目。

林奢譯微笑了笑,謹慎地岔開了話題:“我記起來了。你家孩子今年也要上學了嗎?”

“是啊,”袁斌托起他家崽兒的小屁股,舉高高:“快讓老師瞧瞧,你這樣的合不合格,幼兒園收不收。”他捏了把孩子柔軟的屁股蛋,催促道:“喊老師!”

林奢譯習慣性地擔憂,提醒說:“快把孩子放下來吧。”

袁斌不是個能帶好孩子的主兒,他把孩子交還給了一旁提心吊膽的保姆阿姨,活動了下手腕,抱怨道:“臭小子,你越來越沉了,知道嗎?以後少吃點吧。”他補充,“也少纏着我老婆!”

他家崽兒沖他亮出腕間的兒童手表,胖乎乎的手指一點,手表發出了錄好的責備聲音:袁斌,你不要再欺負寶寶了。

林奢譯聽出來了,是閻燕的聲音。

原本昨個在監獄的時候,袁斌就瞧見林奢譯了。

他老婆節假日期間還盡職盡責地堅守在崗位上,他想老婆想的緊,只能千裏迢迢地趕過來,陪她在監獄裏過個團圓年。然而七天,足足七天,除了食堂做飯的阿姨,他就沒再遇見第二個願意和他多說話的閑人。

好不容易瞅見了一個稍微熟悉的身影。

但下個樓的功夫,林奢譯走遠,他追不上了。

袁斌在樓下轉了一圈,嘀嘀咕地說,難熬。還不如把他家崽兒也帶來呢,至少能解解悶。不過很快,他遇見了另外一個人。

大名鼎鼎、如雷貫耳的心理醫生李梁睿。

雖然不曾相識,但袁斌已經從自家老婆的口中聽過很多次他的名字了。

李醫師笑着跟袁斌打招呼。

他有心的引導,外加上袁斌天生的沒警戒心。兩人貌似随意地交談了幾句,袁斌就把他的家底透個精光了。

尤其當李梁睿聽說袁斌和林奢譯有過交集。他刻意地說:“聽起來你們關系不錯。”

袁斌心道:雖然和林奢譯還不熟,但朋友不就是多說兩句話的事兒麽,那就算是不錯吧。

他生鏽的腦袋難得靈光一次,想起來林奢譯是個幼兒園老師,再聯想到他家崽兒今年要上幼兒園……那他簡直一分鐘也不能等了,恨不得立刻和林奢譯成為生死之交,光明正大地把崽兒甩給他照顧。

他早就看天天挑釁他,和他搶老婆的臭崽子不順眼了。

袁斌在心裏把算盤打得噼啪響。

他熱絡地說:“林老師,我家孩子過幾天也要上咱幼兒園了。”

但幼兒園招生講究規章制度,公平公正,不是誰說要來,就能來的。這句話觸碰到周圍家長們的敏感神經,他們紛紛問:“報名剛開始,你就确定你家孩子能上了?”

袁斌說:“能啊。”

家長們摩拳擦掌,以為他要報出點內幕黑料來。

然而卻聽他大言不慚地說:“我家小夢剛出生一個月就開始上輔導班了。”

這……這麽卷?

袁斌分享他的育兒心得:“全職主夫就是從孩子抓起!”

一旁的袁小夢面無表情地擡起兒童手表,伸手一按,響起閻燕的責備聲音:袁斌,你不要再欺負寶寶了。

袁斌不高興,劈手把他的兒童手表奪了過來。

袁小夢從衣服兜裏掏了掏,又掏出來一塊兒童手表戴在了手上。再按,繼續響起了閻燕的聲音:袁斌,你快把小夢的東西還給他!

袁斌氣得咬牙切齒,愈發堅定了要把自家崽兒趕去幼兒園的決心。

他盛情地邀請林奢譯,說晚上要請吃飯。

林奢譯稍退了退,回絕道:“不用了。”

他想到了什麽,眉眼間的笑意真誠了幾分,“我有約了。”

新年的第一天過去了,林奢譯有很多話想跟施妤講。

尤其等到了小朋友們放學,陸陸續續被家長領回家的時候,他幾次分神,不停地朝外望。施妤姍姍來遲,他也不介意,急切地湊到她面前,眼巴巴地小聲說:“施妤,我想抱抱你。”

怎麽會這麽可憐呀。

施妤大發慈悲地同意了,林奢譯便一連擁抱了她兩次。

他一次比一次抱得緊。

林奢譯想說,院長同意他繼續留在幼兒園裏工作了。雖然只能以實習老師的身份,拿微薄的工資,雖然不能轉正,不能參與晉升。但他不在意,能留下就好。

但他張了張嘴,最終沒把這些說出口。積攢下來的很多很多話,末了都化為了施妤的名字。他在她的耳畔歡喜地念,施妤,施妤,施妤。

滾燙的感覺從喉嚨一路燃燒到了肺腑。

施妤猜想,大抵是林奢譯擔憂的事情,有了個好結果吧。

但她心裏還有些不舍。

她剛接到了陽霁的電話,再過幾天,她就會把知遙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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