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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喬逢雪站在原地。

他背對她,面向深不可測的幽暗。這是通向地下的通道,潮濕陰冷的空氣蛛網般籠罩四周,手裏風燈這點小小的光,根本不足以照亮地下。只有陽光才能驅散黑暗,而這裏沒有陽光。

這裏只有她那些瑣碎的話語:

“對不起啊表兄,我想人類的內心就是有很陰暗的一面,雖然我有努力克制,但有時還是會忍不住怨恨你。可更多時候,我真的很喜歡這個有你的世界,呃我不是說很喜歡你的意思,也不是不喜歡,哎呀我是說……”

聽着聽着,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不太相關的往事。

那是很久之前的秋天,八月十五,桂花開了滿城。人人都愛金桂,到處都有人在搖落桂花,準備制作桂花糕或者糖桂花,富貴些的就要去做香露和頭油。

秋天,誰都說“天高氣爽”,但于他而言,清晨的涼風已足以逼得他換上厚襖。就算這樣,他的咳嗽還是會加重,引得周圍的人們投來關切的目光。

他知道他們在擔憂他,但他不喜歡這樣。他樂意憐惜弱小,但他恨自己是那個弱小。

十五中秋,門中大多數人都要回家過節。留下沒走的,大多是和他親近的人。親近的人,有時就代表着可以借關心之名,肆無忌憚地說一些他不愛聽的、将他形容得極其孱弱的話。

他不喜歡。

既不喜歡那些真正擔心他的話,也不喜歡那些無處不在的關心的眼神。

他明白,許多人表面是擔憂他,其實更多是擔憂玉壺春的前路,擔憂他們自己的前程,并因此衍生出一些暗中的考量——或許連他們自己都沒察覺這一點。

那些考量是:還要留在玉壺春嗎?還要堅持這個門派那些清寂辛苦的規矩,那些“不準去青樓”、“不準酗酒”、“不準偷盜搶劫”、“不許騷擾婦女”……這些條條框框的規矩嗎?

跟着這樣病弱的、一看就活不長久的門主,無論他多有本事,值得嗎?

要換一個門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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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曾明言,但心思全寫在臉上。他知道,無論他做得多好,每日每夜、每時每刻,都有人在暗中思索這種種疑問。

看多了,他會覺得吵鬧。

那一次中秋,他出了門,沒告訴任何人。他獨自走出玉壺春,漫無目的地走在金陵城的街道上。桂花的香氣到處都是,甜膩得發苦,讓人覺得頭暈。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城牆邊。金陵是座古城,城牆幾經修繕,維持了堅固的外表,但細節處透着滄桑。

他不喜歡滄桑,那代表着蒼老、疲憊、破敗、不知何時就會被淘汰,就像他自己。所以他不喜歡金陵的城牆,哪怕他曾組織修繕這裏,還親口告訴別人“我們要讓金陵成為天下最堅固的城市”。

其實他自己信嗎?不是很信。

就像他有很多微小的不喜歡、厭倦,但從來沒有說出來。

所以,他本沒有打算走上城牆。

但那個時候,天邊的雲散了。陽光通透地落下,斜斜照在他頭頂;他擡起頭,想去看看那秋陽會有多刺眼。

他擡起頭,但鬼使神差地沒有先看太陽,而是看了一眼城牆之上。于是他看見,城牆上坐着個人。

那是危險的坐法:坐在女牆的邊緣,兩手随意撐在身側,兩條腿懸空地晃來晃去,讓人覺得她随時會掉下來。

他詫異極了,失聲道:“表妹?”

她正看着天邊,聞言低頭,“咦”了一聲。接着,她向他招手,大聲問:“表兄,你是專程來找我的嗎?”

不是。但他沒有說出來。

她并沒在意,似乎權當他就是來找她的,聲音裏明顯透出快活的笑意:“可我想等着看日落。表兄,你上來陪我看吧!不能拒絕,我不要聽拒絕——表兄,快上來!”

她說得那麽理所當然,也完全沒考慮過“讓門主自己上來不太好”,或者“門主的身體真的可以自行上來嗎”這種事。

但是,他反而覺得胸中開闊起來。是啊,病弱又如何,他并非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甚至于,那一瞬間他動了心思,想要直接縱身、飛上城牆,讓人們看看他這個玉壺春的門主究竟是不是值得追随之人。可旋即他就按下了這個念頭,覺得不穩重。

他從一旁的階梯走了上去。

她還是坐在牆邊,怡然自得地晃着腿。她沒回頭,卻指着天邊,快樂地說:“表兄你看,雲已經變紅了。”

他也看過去。

也許因為白天裏下過雨,出現在他眼裏的,是非常清淡的晚霞:清瑩的橙色霞光與水藍的天空接壤,邊緣交融、氤氲。在那淡彩色之下,橫亘着大片的雲影,簡直不像雲,而像連接天地的山脈。

他并不覺得那是非常漂亮的景色,可她看得很開心。

最後,她說:“表兄,你陪我看晚霞,就是你給我準備的生辰禮物嗎?我就很高興地接受了。”

他愣住了。對了,今天是她的生辰,他知道,卻忘記了。

他完全忘了這回事。成日裏繁忙的事務,太多要操心的人和事,永遠處理不完的惡鬼作惡的事件,還有比惡鬼更惱人的人心……

他終于想起來,之前他送她烏金刀的時候,曾許諾過,會送她用心的生辰禮物。

那一天,當她為了晚霞向他道謝時,他本該說實話。他本該誠懇地道歉,告訴她自己忘了,然後補上一件精致的生辰禮物;就像他對待其他人一樣。

可她在霞光中回頭。

她在霞光中回頭,那清淡的晚霞倏然失色;她在笑,那些純粹而濃烈的快樂,都化成了她眼裏绮麗的光,肆意流淌出來,頃刻籠罩了他。

“表兄,我真的很開心。”她說。

——他沒有能夠說出實話。

他默許了她的誤會,然後找了個借口匆匆離開。他回到門中,在院子裏翻箱倒櫃,引得侍從詫異,說從沒見他這樣慌張過。

他才沒有慌張。他想,他只是想要彌補。他只是想要……

維持住她眼裏那個完美的表兄的形象。

當她在霞光裏回頭,眼裏所有的快樂都指向那個形象。他不願讓那樣的形象崩塌。

那一天的晚上,他終于挑選出一件勉強合适的禮物:珍珠攢成的發釵,精致也體面,唯一的問題是氣質太溫柔,并不是很适合她。

要出門的時候,江雪寒來找他,無意看見了那只珠釵。這個手下是個有些沖動的性格,哪怕在內務樓磨砺兩年,也沒能改變。

“這是門主要送給溫香姑娘的嗎?”江雪寒喃喃着,“确實……很合适她。”

那樣的神情,他一眼就看出了異常。不過,他沒什麽興趣幹涉屬下的感情。

他只說:“不是。”

但不知道為什麽,江雪寒似乎把他的話理解成了他不願意承認。時不時就會發生這種事,別人總是一廂情願地按自己的想法來理解他,他曾為此暗暗苦惱,後來發現誤會永遠不可避免,就幹脆不多解釋。

處理完公務,他總算能拿着禮物出門。月亮已經高高挂起,風中傳來遙遠的賞月的歡聲笑語。

她會不會已經睡了?懷着這輕微的憂慮,他仍敲響了她的房門。

她很快開門,先只探出頭,看見他後愣了一下,随後揚起燦爛的笑容。

“表兄,你又來啦?我還以為,今天既然是中秋,你會去慰問你的得力屬下,不會待在門中。”

……嗯,确實應該這麽做。但是,他這不是沒來得及嗎。

他暗自嘆氣,面上不動聲色,只将珠釵遞給她:“表妹,這才是真正的生辰禮物。”

她先“啊”了一聲,愣了一下才接過去,捧在手裏左看看、右看看。等她再擡頭時,那種燦如陽光的笑容,已經消失不見,變成了一種遲疑。

“這個……真的是送我的?”她問。

她看出來了嗎?她一定看出來了,這是他臨時找出來添補的東西,不是專門給她準備的。他心中一陣懊惱,看看那柔雅靜美的珠釵,再看她明豔的模樣,覺得确實很不搭。他之前怎麽就鬼迷心竅,一門心思以為可以糊弄過去?

在她清澈天真的目光裏,他甚至有點窘迫了。

之後,她果然一次都沒戴過那珠釵。有幾次他想問一問,是不是真的那麽讨厭他臨時準備的禮物,可話到嘴邊,莫名又變成了另外的內容。

也許,是他怯于承認自己的失誤。他太習慣當一個完美的玉壺春門主,因為他這樣一個身體有缺陷的人,一旦犯錯就太容易讓人心動搖。等她來了之後,他又想當一個完美的表兄。

再之後……

他不大記得了。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也許連她具體說過的話、做過的表情,他都記錯了細節。唯有那時的窘迫和拼命想掩飾窘迫的心情,至今萦繞心頭。

現在,他站在距離玉壺春千裏之遙的山野裏,想着那比千裏更遙遠的往事,終于第一次明白,原來從一開始,從那麽久以前開始,她就根本不喜歡他完美的表象,甚至怨恨他如此。從來都是他誤會了。

如果她怨恨他。

如果是這樣,那後來,為什麽……

“……表兄?表兄!”

她抓緊了他的衣袖,語氣也急切:“你相信我吧!我要是真的恨你,才不會和你說這麽多。我是真的喜歡有你存在的世界……”

他想:那麽,她喜歡的到底是什麽?

他回過頭,只借助一點點微弱的光,也能看清她的神情。她睜大着眼睛,神情顯得很倔強,似乎非要他相信不可。

他有些想笑,于是笑了出來。

“好,我相信。”他溫柔地說,“我會記住表妹今天說的話。”

——直到弄清楚,你喜歡的究竟是什麽。所以,直到那一天之前……

“我會一直看着你的。”

*

“好,我相信。”

商挽琴聽見他說:“我會記住表妹今天說的話。”

他略回過頭,燈光勾勒出他額頭和鼻梁的線條,但沒能填充他的表情。只從那聲音來判斷,他應該在微笑。

“我會一直看着你的。”

……他怎麽回事,說的這兩句話到底有什麽關系,她現在有點被搞糊塗了。又或者,其實是他氣糊塗了,才前言不搭後語?

可他語氣那樣冷靜。

也許是因為這地底的山洞太幽涼,令他的語意也幽幽;那聲音大體還是平靜柔和的,卻又令人感到輕微的寒意。

她莫名想起了前世的名言,“深淵正在凝視你”什麽的。但這聯想太奇怪了,因為喬逢雪和深淵是毫無關系的兩個詞。

商挽琴決定不多想,只長舒一口氣:“對嘛,就該這樣。”

她肩上的芝麻糖,這時忽然“啾啾啾”地吵鬧起來,還不斷啄她的頭發,感覺有些着急。

“芝麻糖?”商挽琴伸出手,讓它落在手指上,“怎麽感覺你想提醒我什麽……”

喬逢雪忽然說:“是因為我們到了。芝麻糖果真靈性非凡,竟然注意到了這一點。不過,現在不是吵鬧的時候。”

這句話說完,芝麻糖就安靜下來,乖乖飛回商挽琴肩上。她有點驚奇,暗道:難道喬逢雪的魅力,已經到了連鳥都無法抵抗的程度?

正想着,喬逢雪忽然提起風燈,吹滅燈光。

黑暗降臨。

而與此同時,他反手抓住了她。剛才一路,她都是拉着他的衣袖,現在他卻是抓住了她的手。

通常來說,男性的體溫更高,但他并非如此。那細長的、骨節明顯的手指緊緊抓着他,也帶來不可避免的涼意,甚至掌心也沒多少熱度。

她隐隐有點不自在,屈起手指,想把手抽出來。

“表兄,我必須聲明,既然你的心上人是溫香,就不應該随便牽別人的手,表妹也不行。”

“什麽?我說過,溫香不是我的心上人。”他頓了頓,“還有,你和我親妹妹也沒什麽區別。”

“你還裝,你誰都不帶就帶她,還專門帶上了神行車,不是将她當成心上人,又是什麽。”

他一默,道:“溫香向往翠屏山的醫術,想來求教,才主動求我,又說可以照顧言冰,我便答應了。至于神行車……她只是普通人,無法使用遁地法術,我不願耽誤時間,就叫人收拾了神行車出來。”

他沉吟片刻,虛心發問:“這就算将她當成心上人了嗎?”

她沒吭聲。

過了會兒,他問:“表妹?”

她才喃喃道:“我有點混亂,我也不知道,嗯……我要好好想想。”

這時,前方的濃黑中,出現了一絲光芒。與此同時,一陣“嘩啦嘩啦”的水浪聲,也從前方傳來。

這動靜打破了他們之間微妙的尴尬——至少商挽琴覺得有點尴尬。她連忙擡頭去看動靜的來源,心思也集中在了前方的未知上。

她本想趁機将手抽出來,但他反而握得更緊。

“表妹,別大意。”他語氣沉穩,只微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不要輕易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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