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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江雪寒一怔, 擡頭看去。
上首,自家門主正看過來。那病弱的青年站在人群邊,目光清寒凜冽, 刺得江雪寒皮膚微疼。
是發生了什麽,竟然讓門主特意用上傳音法術?江雪寒一驚,立即站起身, 急急奔了過去。
而喬逢雪只是移開目光。
他神色淡淡,只一雙骨節分明的手,過緊地抓住裘衣襟口。他腦海中反複滾動着剛才的場景:江雪寒抓着表妹,靠得有些太近,神色也太過分親昵。
那場景實在令人有些……心如針刺,不得安寧。
*
這一邊,商挽琴瞟見江雪寒離開, 知道不用再聽他叽叽歪歪,心情大好。
她已經和趙芳棣完成交易。
趙芳棣收好銀票,在賬冊上記了幾筆,心情很好, 擡頭還想和商挽琴說什麽。
這時候,上首那邊傳來朗朗笑聲。
“——等什麽吉時?我看現在就是吉時!誰想看我占蔔九鼎, 就好好看着罷!”
四周倏然一靜。
人人都認出那是青萍真人的聲音,人人也都熱切起來。無數目光投注過去,凝視着那位黑衣白發的老人。
青萍真人被衆人簇擁着,朝中間空地走來。她手執桃木劍,還是那種拿笏板似的方式;每走一步, 她的神情就愈發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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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過某條無形的界限時, 她制止了其他玉級驅鬼人的跟随,獨自走到最中央。
接着, 她環顧四周,目光緩慢而嚴肅。被她看見的人,無不一凜。
落月山莊的主人站在一旁。他是位峨冠博帶、俊美文雅的中年人,和趙芳棣有相似之處,但沉靜許多。
他出聲問:“真人在找什麽?”
青萍真人淡淡道:“找一個能讓我的占蔔更準确的因果……嗯,我已經看到了。”
她的目光與商挽琴對上。
後者突然生出了一點點不妙的預感。
四周有很輕微的議論聲,無非是讨論“能讓青萍真人的占蔔更準确的因果是什麽”。
這時,青萍真人忽然一笑,伸手一招。
“挽琴,過來。”因為語氣過于理所當然,老人甚至顯得有點霸道,“你這小東西,見我來了也不主動打個招呼,還要我來尋你。”
四周的目光,一束接一束地投過來。很快,那些目光變成了喁喁私語,都是在普及她的身份、名字之類的信息。
好嘛,看樣子要小範圍成名一把了。
商挽琴正襟危坐,心想:真人,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本來想低調一些來着?
不過,也無妨。
她站起身,快快活活地說:“來了來了!見過真人,真人下午好!”
芝麻糖飛在她身邊,輕快掠過,停在青萍真人的肩上。
老人的笑容擴大了,不再那麽威嚴,變得慈愛起來。
商挽琴走到她身邊,保持甜甜的微笑,嘴唇幾乎沒動,用細如蚊蠅的聲音說:“真人,您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嗎?”
老人也用同樣的方式,小聲回答:“你怎麽就不能想成,我是故意給你做臉?”
“我要什麽臉啊?”
“你等會兒就知道了。而且我可沒開玩笑,我真的需要你在身邊。”
商挽琴有點驚訝:“為什麽,我能起什麽用?”
“這是我自幼養成的占蔔習慣,總得放個幸運物在身旁,感覺能蔔得更準。”老人嚴肅回答。
商挽琴:……
所以她是幸運物嗎?
她有點無奈,又露出一縷微笑,輕聲道:“那可真是榮幸。”
被人形容成“幸運的”,真是很難讓人不愉快。
一老一小,外表端莊含笑,腹內相互聊着沒什麽營養的天。
不遠處,喬逢雪望着那含笑而立的兩人,慢慢也松了一口氣。他心裏還有些意外和煩惱,但看着她那副機靈的、笑眯眯的樣子,他眉眼不覺溫柔下來。
當又一次鐘聲響起,青萍真人展開雙手,用桃木劍在半空劃出一道道光紋。
那些光紋形成先天太極八卦圖的模樣,其中又包含了一些商挽琴看不懂的圖形,似乎是某種上古文字。
漸漸,她腳下的土地也亮了起來。
低頭一看,以她們所在的位置為中心,光芒朝四面八方延伸,也構成了一張巨大的八卦圖,卻是後天八卦圖。
原本那些曲水流觞、花木擺設,此時一看,全都成了八卦圖的一部分。
古老蒼涼的氣息,彌漫而起。
青萍真人忽然道:“借你芝麻糖一用!”
商挽琴扭頭:“芝麻糖,行不行啊?”
芝麻糖“啾”一聲,很痛快地飛了起來。無需指引,它仿佛天生知道該怎麽做,徑自沖天而起,沖向半空中某個特定的點。
銀白的流光,輕紗般浮動。
青萍真人神色肅穆,口中念念有詞。那是一長段聽不懂的音節,有着奇特的韻律。商挽琴側耳去聽,不覺有些頭腦迷蒙,還是暗中掐了自己一把才清醒過來。
突然,老人猛一擡手,桃木劍直指天空中某個方位。
衆人也随之擡頭去看。
商挽琴看見,天上的先天八卦圖,忽然出現了裂痕。
或者說,那是“裂痕”一般的光的紋路。那些紋路飛快擴大,就像被火烤的龜殼不斷龜裂——龜殼?對了,現在的八卦圖的形狀,真的變得像一只龜殼。
這只“龜殼”不斷碎裂,也不斷有光屑落下。它們仿佛有自己的意志,在半空聚集成型,漸漸形成幾行文字。
“月落烏啼,星沉白沙。洛京花滿,天地坐忘。”
有人率先念出了那幾句,又道:“這是何意?月落……難道是指落月山莊?還請真人解惑。”
天地間的卦象漸漸消散,那股神秘的古老氣息也如風吹塵去。
人人都用求解的目光看着青萍真人。
老人正微微喘氣。她的面容變得蒼白、憔悴,仿佛被剛才的占蔔抽去了許多力量,以至于必須扶着商挽琴,才能站穩。
“真人……”商挽琴有些擔心。
老人搖頭,示意無礙。她有些倔強地站直身體,眯眼去瞧那幾行字,也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竟是出乎預料的直白……不過,還好……”她喃喃着,有些語焉不詳。
接着,她面向四周,莊重地拱起雙手,肅聲道:“這四句蔔辭,分別代表四個地點。它們隐藏着尋找九鼎的線索。”
不顧四方的嘩然,她神色更肅穆。
“只要集齊這些線索,就能确定九鼎的方位。”
商挽琴垂着眼,掩飾神情的異樣。四個地點?不就是四件骨牌,也就是四塊地圖碎片……不,明明是五個。其中一個,就在她胸前挂着呢。
為什麽蔔辭只顯示了四句?難道是青萍真人……
她悄悄擡起目光,正好撞見那老人的目光。
青萍真人忽然對她一笑,笑容中有安撫,更多卻是某種神秘的意味。
商挽琴明白了,真人肯定做了什麽,多半就是為她遮掩了一句。否則,如果人人都知道其中一份線索在她身上,她頃刻就會成為衆矢之的。
難道,青萍真人這副疲憊的模樣,就是因為……
她心中騰起暖流,反而有些讷讷不知所言,只能擡起手,輕輕牽一牽老人的衣角。老人也拍拍她的手背;老人的手掌幹燥、紋路深重、皮膚缺乏彈性,卻讓人非常安心。
“諸君——”
青萍真人再拍拍她,才松開手,跨前一步。
“九鼎失蹤多年,如今即将現世。”她聲音有些沙啞,掩不住的疲憊,“九鼎意味着什麽,也不用多廢話……我這個行将就木之人,唯獨擔心一點。”
“諸君,我們驅鬼人本該同舟共濟、共抗惡鬼,保護黎民蒼生。可是,我心中清楚,諸君都有大志氣,難免為争奪九鼎……起了不該有的紛争。”
周圍自然傳來“不會不會”、“真人安心”之類的話語。
青萍真人疲憊地搖頭。
“客套話就不用說了。當年,我與幾名好友共同定下‘落月之會’,想要尋找九鼎,本是為了匡扶社稷,而今只剩我一個老人……這天下是你們的了,我管不着!”
“但是——”
她的神情突然變得非常嚴厲。
“我絕對不會允許,有人為了一己私心、争奪九鼎,鬧得血流遍地、衆生哀嚎!”
“所以——”
她手中桃木劍倒轉。劍尖朝下,青綠光芒朝四周洶湧而去,好似不可阻擋的潮水。
青綠的“潮水”淹沒了在場衆人,隐隐形成一座新的陣法。它帶來一種粘稠的滞澀感,頃刻就困住了所有人。
“真人!?”
“這是何意!”
“安靜!”
青萍真人嚴厲地、冷冷地說。她的聲音重重砸落在地,在這座陣法中跌宕出無數回音。
“今日,諸君必須發誓。”她一字一句,“誰想尋找線索,都可以。但是,一旦線索已經被他人得到,那麽……誰都不能再争奪!”
“無論明槍還是暗箭,無論自己動手還是指使他人……一旦那線索有主,諸君不可再打它的主意!”
“等線索全部出世,諸君必須精誠合作,共同找到九鼎。到那時……”
青萍真人語氣一頓。她似乎想要找到一種完美的方案,既可以決定九鼎的歸屬——還必須是合适的歸屬——也能防止紛争和流血的産生,然而她猶豫許久,都沒能找到這樣的方案。
最終,老人只能苦笑兩聲。
“到那時……等九鼎重新出世,諸君便自行決定它的歸屬罷!”
她露出頹唐的神色。
誓言,在一個有法術、有鬼的世界裏,是真真切切的束縛。
雖然不像某些神奇話本中所說,“一旦違背道心誓就會身死道消”之類,但人們都相信,違背誓言的驅鬼人,會很快被惡鬼吞噬。他們都見過這樣的例子。據說,是因為違背誓言的驅鬼人,意志會出現裂痕,更容易被鬼氣侵染。
在場的九成人都不願意。
然而,青萍真人的條件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不少人心想,“坐收漁翁之利也是不錯的選擇”,終于勉強應下了。
衆人貌似誠懇地立下誓言,一個比一個高風亮節、正氣凜然。
但青萍真人的神色,卻越發苦澀。
商挽琴聽見她低聲感嘆:“和我們那時候真不同了啊,阿衛,德音,貍奴……要是你們看見……唉,唉,你們當然是看不見喽,留我一個人應付這些讨人厭的小輩……”
印象中的青萍真人,是個精神矍铄、富有童心的老人,幾乎讓人忘記她的年齡。可她這麽苦着臉、嘟嘟哝哝地抱怨、追憶着那些逝去多年的故人,全然就是個失落的老人了。
商挽琴走過去,輕輕挽起她的手臂。
“真人,我陪您回去休息吧。”
老人斜斜看她:“怎麽忽然這麽會關心老人家了?”
商挽琴露出笑容:“我總是很關心關心我的人的!”
老人看她片刻,失笑:“你呀……別別扭扭,但是個好孩子。也好,你就陪我四處走走吧,之後我就要回翠屏山,誰耐煩在這兒看一群道貌岸然之人演猴戲呢?”
她這話音量不低,其他人的臉色就怪異起來。然而青萍真人是資歷最老、輩分最高的大驅鬼人,誰敢反駁?都只能假裝沒聽見。
只零星飄來幾句:
“那小姑娘是誰,怎麽這樣被真人看重?”
“玉壺春的……”
“喬門主的……”
“你們沒看見,她還帶着食鬼鳥麽……”
商挽琴瞥見,就連那鎮鬼王,都用一種更鄭重的目光看過來。她伸出手,讓芝麻糖落在她手指上,笑嘆道:“真是出名啦。”
一老一少邁着悠悠的步伐,離開那愈發吵鬧的宴會場所,向外走去。
“去哪裏逛逛才好呢?挽琴,你說?”
“有一片桃花林很漂亮。”
“山花我都看膩了。”
“那……廚房附近的田野風光,也很有意思。啊,廚房的趙嬸是好人,送我點心吃。”
“那就去看看。”
她們慢慢走着。
“挽琴。”
老人忽然開口:“你瞧,這世上道貌岸然的小人雖然很多,讓你覺得心煩、讨厭的人,卻也有想要照顧你、想要為你好的人,是不是?”
商挽琴步伐略略一頓。
老人握住她的手。
“不要把自己逼太緊,也不要對自己太嚴格。”她低聲說,帶着一點笑嘆,似乎回憶起了很多年前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故事,“人這一生并不長,到最後你會發現,真正重要的……”
“……唯‘真心’二字而已。”
商挽琴沉默地走着。
她忽然說:“我相信真人是真心為我好,那真人能不能幫我個忙?就說……”
青萍真人先是有些訝異,而後很痛快地點頭:“小事一樁,都算不上幫忙。如果我這點名頭對你有用,你盡管拿去用就好。不然,我今天幹什麽特意把你叫來身邊?”
商挽琴有些感激地一笑。
不過語氣還是調侃的:“難道不是為了有個幸運物?”
青萍真人嚴肅道:“一石二鳥、一箭雙雕,向來是老身的專長。”
一老一少相視一笑。
商挽琴挽着她,輕輕将頭靠在她肩上。她閉上眼,感受寧靜的春風拂在面上。這一刻,她想起了久違的、前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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