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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喬逢雪沒有她想的那麽完美。
商挽琴第一次認識到這點, 是在落月山莊,他跟她說一通“若是身體健康就願意娶她”這種話的時候,她多少有點無奈, 覺得他在感情上拖泥帶水。
第二次認識到這點,是因為程鏡花。
起初,她總有點疑心, 覺得“大名鼎鼎的千絲樓樓主,不會真的是個敏感、害羞、容易驚慌、害怕和人打交道的人吧”。但漸漸她發現,程鏡花的确如此。
她們一起上街時,程鏡花總是用一頂幂籬把自己從頭遮到腳,盡量躲在不起眼的地方,盡量不和陌生人說話。
有一天,商挽琴去雅樂書坊抄書。厲青鋒雖然離開了, 她還留在琢玉樓繼續學習,享受辜樓主開小竈的待遇。辜樓主是喜歡布置作業的類型,最近的作業就是收集一些地方奇聞異志,試着分析那可能是什麽樣的惡鬼、有什麽規則, 以及相應的解法。喬逢雪的書房裏有很多書,但恰好奇聞異志類的不多, 透着股清苦修行的氣質,商挽琴就來書坊找書。
林掌櫃還是老樣子,一襲深青色長衫、戴着水晶眼鏡,悠哉哉地坐在店鋪裏看書、喝茶。他起身招呼了她,見她身邊多了個人, 也一起客氣地打了招呼, 還問喝茶還是喝水。
結果程鏡花大為緊張,結結巴巴說“不用了”, 就躲去角落裏蹲着,一直沒挪動。過了很久,林掌櫃看她還是沒動,就主動端了水過去的時候,她還是連說“不用不用”,還轉了個方向,完全背對外面。
林掌櫃很納悶,悄悄來問商挽琴:“這姑娘是怎麽……”
商挽琴輕咳一聲:“沒事,她害羞。”
林掌櫃也就不問了。
商挽琴抄了挺久,最後買了一本書回去。等回到玉壺春時,距離出門已經過去了三個時辰。
程鏡花跟着她,回去才取下幂籬,第一時間就是奔去喝水,“咕嘟嘟”地灌了很久。
商挽琴問:“鏡花,你剛才在雅樂書坊,怎麽不喝水呢?”
“啊?啊!對……對不起!”程鏡花猛一扭頭,先說道歉,“我我我不想給人添麻煩……還有,也不能吓到別人……萬一吓出事,我不好和門主交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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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睜大眼、按住右臉,說得非常認真。
商挽琴就皺眉頭了。
晚上,程鏡花回去休息了。原本她是想日夜看着商挽琴的,商挽琴堅決反對,這才作罷,約好只要是在玉壺春內,程鏡花就只在白天跟着她。
商挽琴洗過澡,重新穿好衣服,用一塊幹燥的毛巾把頭發擦得半幹,再用發繩随便一捆,就跑去敲了喬逢雪的門。裏面沒人說“請進”,她就自己進。
一推開門,就見他坐在書桌後,正收起什麽。邊上毛筆還染着新鮮的墨,顯然他剛才在寫寫畫畫什麽,而那被他收起來的東西,像是一張畫。
他正把那張紙疊好、放進一個匣子裏,頭也沒擡,道:“我可還沒說進來。”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很淡的皂角香氣。他披散着長發,也換上了月白色的舊衣,是很居家、很舒服的打扮。
“沒關系,我知道表兄是不會不讓我進來的。”商挽琴大言不慚一句,又步伐一頓,“不過,我現在進來是不是不太好?”
“嗯?”他用一個音節表達不解。
“你懂的,就是類似沒第三人在場、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之類之類的……再加上穿着打扮還很随意。”她嚴肅道。
他笑了一聲,仔細将匣子鎖上,才擡頭說:“我們不講那些繁文缛節,都是些亡國之人的講究。”
溫和随意的一句,卻頗有點睥睨之意。
商挽琴鼓掌:“表兄霸氣,不過容我提醒一句,大周還沒亡呢。”
“又有何不同?”他平靜道。
商挽琴聳聳肩,不争論這個,又問,“表兄在畫什麽?”
“沒什麽。”
“回答得太快就是有什麽。”她撇嘴,“神神秘秘。”
他擡頭,又笑笑,燈光下的眉目少了一分冷冽清寒,多了一些溫暖親切。他絕不回應她剛才的問題,還要主動問:“表妹來找我,是遇到什麽事了?”
商挽琴眼也不眨:“這話說得,我就不能是沒事跑來關心關心表兄?你看你,前些日子才好起來,總算不發燒了,鄭醫仙千叮咛萬囑咐,讓你好好休息,晚上別做事,你真是一點不聽。明天我就去告狀。”
他略一挑眉:“表妹何時成了個小告狀精?”
“就在剛才。”
開過了玩笑,商挽琴給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又倒了一杯水,坐在了喬逢雪對面。
他看着她,了然道:“看樣子還是長談了。”
“是關于鏡花的。”商挽琴單刀直入,“表兄,你沒覺得鏡花的性格多少要改改麽?”
“改?為何?”他有些驚訝,思忖片刻,“是覺得她不大好相處?”
“不是,恰恰相反,我覺得她有點太好相處了——我是說,她有點太委屈自己的需求,滿腦子想着‘不給別人添麻煩了’。”
商挽琴說了今天在書坊的事。她覺得程鏡花有點那個……那個詞叫什麽,對了,讨好型人格,說不定她在原著中“為情所誤”而死,就是因為這個。
想到這裏,她不僅有點憂心忡忡。
喬逢雪卻眉毛都不動一下,甚至有些松了口氣,微微一笑:“我還道是什麽,原來就是這個。你不用擔心,歷來千絲樓的樓主……嗯,都很有個性。只要她實力足夠、忠心足夠,我并不在乎她其他方面如何。”
“我又不是在說別人介意不介意。”商挽琴有點沒好氣,“我是在說,我覺得鏡花這樣的性格對她自己不太好。你想,一杯水哪裏算得上麻煩?她卻擔心這擔心那,反而委屈了自己。”
她不能說出原著情節,就盡量把話說圓一些。
“今天是一杯水,下次是什麽重要的東西,比如救命藥呢?她也忍着不開口?再進一步,人生在世,誰不給別人添麻煩,如果她一味想着避免添麻煩、全部自己承擔,将來遇到危險,豈不是連求救都不會?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不說她自己可憐,表兄你也想想,玉壺春能不能承擔起這份損失?”
他聽着聽着,漸漸出現深思的表情。
但最後,他到底搖頭:“表妹,你想得太多。千絲樓實力深不可測,你可還記得落月山莊的雷霆?若是千絲樓當時在場,雷霆不過路邊一石子罷了。”
“她有這樣實力,品行又無大錯,又何須畏懼為人處世上的短板?天下人才熙熙,我玉壺春正該海納百川,若一個個去計較他們性格如何,如何能成就大事。”
他說得很篤定。
商挽琴瞪着他:還成就大事咧,原著都被一鍋端了!
“那我們說回來,”她據理力争,“鏡花那樣,明顯她自己也不舒服。”
他看着她,又是那副看孩子一般憐愛的、寬容的神情,說一句:“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商挽琴搖頭:“哪有人真喜歡口渴的?你甚至不叫鏡花的名字,一直叫她‘千絲樓’。她明明是個有名有姓的人,不是一棟樓!”
他一怔,略蹙眉:“這是慣例……”
商挽琴扭頭表示不接受解釋。她站起身,把椅子擺回原位,又說:“算了,我知道,表兄你一旦認定什麽,除非事實擺在眼前,否則不會動搖。一意孤行得很。我不和你争了,我要用行動說話。”
“……行動?”
她認真道:“我要自己努力,讓鏡花學會首先看重自己的感受和需求!”
說罷,她也不看他反應,顧自走了。
喬逢雪看着她背影,微微搖頭,心想:走得還挺輕快。說他一意孤行,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就像當初……
他打住思緒,避免心情變壞。
燭光跳躍,照得他面上光影搖晃,也讓他神情明明暗暗。最後,他開口了:“千絲樓。”
“——屬下在。”
這一名千絲樓,并不是程鏡花,而是另一名千絲樓的成員。但對喬逢雪來說,他們都一樣。
他平淡地問:“處理好了嗎?”
“已經處理完畢,屍體明天早上會被發現,作為醉酒後為嘔吐物溺死而被記載。”那陰影中的人影答道,又頓了頓,“門主,容屬下不解,那路過的驅鬼人雖然名聲不佳,也有人命債在身上,但他在江南還算乖巧,并未犯了玉壺春的忌諱,為何……”
喬逢雪只笑一笑,沒說話。
那人卻立即低頭:“屬下僭越了。”
“退下吧。”
喬逢雪雙手交疊,遮住了小半面容。他凝視着搖曳的燭火,思考着最近的人、事,以及那看似無常卻又有規律可循的命運。
最後他笑了笑,對着前方虛無自言自語:“若有阻礙,鏟除便是,何須大費周章,為他人改變自己?”
“表妹……真是天真可愛極了。”
*
商挽琴正在想:退一萬步,就算那個騙得程鏡花死亡的渣男現在、立刻、馬上暴斃好了,難道不會有第二個渣男?
這世界上艱難險阻千千萬,哪裏可能全部避開。自己有本事克服、跨越,才是最重要的。
她決定幫程鏡花支棱起來。
不過在那之前,她先體會到了,為什麽喬逢雪說程鏡花實力深不可測。
那一天,商挽琴出門溜達。她聽說金陵城裏出現了一些奇怪的現象,很可能是小鬼作祟。在這個有鬼的世界裏,玉壺春能阻擋絕大多數惡鬼,但對那些奇奇怪怪的小鬼也無可奈何。
說到底,鬼誕生于強烈的感情,有人的地方就有鬼。
那天早些時候,商挽琴得到了辜樓主的表揚,說她“法術進步明顯,可以嘗試一些有難度的驅鬼任務了”,于是她冠冕堂皇地帶着芝麻糖出門了。消滅惡鬼後,鬼氣可以用來喂給芝麻糖,讓它的冠羽更快長成。
那只鬼是一只巷鬼,是一種在人氣旺盛、道路複雜的地方很容易形成的小小惡鬼。人們通常會恐懼那些黑暗的、彎曲的、蜘蛛一樣的道路,而這些道路裏也确實會發生不少惡性案件,很容易積累起怨恨、絕望、痛苦……這些負面又強烈的情感。
商挽琴特意挑了晚上去;陰氣重,鬼更活躍。
白天她調查過,這裏很多人都說,最近傍晚回家時,經常聽見背後有人叫自己,但回頭時什麽都沒看到,只有一種冰涼的感覺陡然襲來,讓人直哆嗦,第二天都不大能緩過來。
“就是巷鬼吧?”她和同行的程鏡花商量,“不是什麽很難對付的小鬼,說不定法術都用不上。”
程鏡花鄭重而緩慢地點頭,神情還有點緊張,那樣子活像要去面對一只高級大鬼。
那天晚上的驅鬼非常順利。商挽琴試驗了和芝麻糖一起練習的招式,一下就捉住了那只小鬼。
這小鬼很弱小,規則也很簡單:在巷子裏呼喚人的名字,如果對方回頭,它就能吸一口生氣。
不過,就算是弱小的鬼,一直放着不管的話,附近住的人也會慢慢虛弱、多病,所以還是除去的好。
商挽琴刻意留了力,沒有一刀戳散它,想留給芝麻糖吸食鬼氣。
沒想到,程鏡花誤會了這個舉動。她原本藏匿在黑暗中,猛一下沖出來,雙手比出一道法決的姿勢。
只見半空有虛幻的花朵盛開又凋零,淡紫色的光芒漫出,瞬間籠罩了整個民巷。
屬于“玉”級法術的威勢鋪天蓋地,讓商挽琴一個哆嗦,差點本能地抽刀砍過去。
再低頭一看,那只弱小的巷鬼已經消散得幹幹淨淨,連一點渣渣都沒留下。
“……啾?”
芝麻糖茫然地站在邊上。它還展開着雙翼、張開鳥喙,正準備吃一口鬼氣來着。
程鏡花在前方回頭。她的面容被燈籠照亮,一瞬間顯得陰森森的,那雙大得驚人的眼睛裏,也有大得驚人的、黑沉沉的瞳仁,泛着毫無感情的冷光。
“惡鬼,”她緊緊盯着商挽琴,面無表情,“只配灰飛煙滅。”
那一瞬間,商挽琴産生了一種錯覺,感到程鏡花是在對她這麽說。她突然明白了,為什麽程鏡花會說,其他人說她像惡鬼。
——那份強烈的冰冷和惡意,确實和她自幼相伴的惡鬼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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