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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 風變得幹燥起來。

重重的山脈不見了,天地廣闊起來。路邊随處可見的黃色小菊花、鐵線蓮,也變成了更加耐寒耐旱的植物。

“那不是黃色小菊花, 是苦荬,我們也叫燕兒衣。”李恒糾正說。

十八歲的少年有一張三十歲的臉,懂得也像三十歲的人一樣多。

李恒認真看着她:“你是不是在想我的年齡?”

商挽琴打哈哈:“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

他們變得熟悉起來,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李恒做得一手好燒烤。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裏游的,他什麽都能做。

“不愧是皇室,用起香料來不心疼。”商挽琴肅然起敬。這年頭香料還是珍貴之物,哪怕玉壺春是江南的統治者,也并不能像上輩子的路邊攤一樣狂撒孜然。

李恒一板一眼地說:“我只是公子的護衛, 這些香料都是公子的恩賜。”

他們坐得不算遠,李憑風聽到了,就會很自然地插話:“若商姑娘來洛京,讓阿恒三百六十天不重樣地做燒烤, 又有什麽難?”

李恒幽幽道:“公子,這還是有點為難的。”

商挽琴笑出聲。

但李恒也有他的弱點:怕蟲。

這也是他們熟起來的另一個契機。

沒錯, 李恒害怕那些昆蟲,無論是有害的還是無害的。從蟑螂到蜘蛛,再到雖然不是昆蟲,但經常和昆蟲一起相提并論的蛇,他都很害怕。

他害怕的表現, 是會當即抽刀, 死死盯着對方不動,自己慢慢退開。

商挽琴第一次發現的時候覺得好玩, 也是不大信,就故意捉了一只青蛙,冷不丁拎在李恒面前,說:“哇!”

結果,李恒吓暈了。

是真的暈了。她目瞪口呆,不得不“吭哧吭哧”地把李恒扛回去,心虛地和李憑風認錯。

等李恒醒來,她又和他道歉。他挺大度,揮揮手說沒事,但她更愧疚了。

愧疚之下,她拍着胸脯保證:“打獵我們一起去,遇到蟲蟻蛇鼠都我來!”

不過,李恒害怕這些的話,為什麽能夠擔任鎮鬼王的護衛?想想看,如果敵人擅長駕馭毒蛇,那花花綠綠的蛇一放,李恒自己就暈了,還怎麽保護鎮鬼王?再說,就算不是對敵,出門在外,哪能獨絕這些。就前天他們落腳的那屋子,半夜床頭還有老鼠蹦跶呢。

李恒悶聲悶氣地解釋:“我帶了趨避蟲蛇的藥物,它們輕易不會靠近。而且,我的法印也有類似功效。”

“你的法印是什麽?”商挽琴好奇道,“我能不能看看?”

李恒猶豫了一下,還是掐出一個手勢,打出一道圖案。

一條紅色的水墨金魚,躍然而出。它在半空來回游動兩圈,徐徐如煙花散去。

“哇,好看!”商挽琴鼓掌,“我還以為能趨避蟲蛇的會是鳥,原來金魚也可以?”

“……這是法印,又不是真正的動物。”李恒有點無語,但臉上也露出笑容,“你的法印是什麽?”

商挽琴沉吟片刻,清清嗓子:“少年,你喜歡吃煮雞蛋嗎?”

“……嗯?”

兩個人蹲在一處,不覺就說了很久。

這是個夜晚,篝火“噼啪”燒着,映亮一旁的車馬。兩名青年坐在車馬和篝火之間,看着那兩個人叽叽喳喳不停,時不時爆發出一陣笑聲——主要還是商挽琴在笑。過了一會兒,他們又一起站起來,往遠處跑了一段,好像是打算去偷一個蜂巢裏的蜜。

李憑風将幾根幹燥的樹枝扔進火堆,笑嘆道:“喬兄,看來,還是他們少年人聊得來啊。”經過二十多天的旅程,他的稱呼已經調整到了稱兄道弟的一檔。

喬逢雪說:“不行。”語氣很堅決。

李憑風愣了一下:“什麽不行?”

“我不同意。”喬逢雪板着臉。

“你不同意什麽?”李憑風茫然道。

“這門……”喬逢雪終于回過神,掰斷了手裏的小樹枝,“沒什麽。”

李憑風卻已經反應過來,悶笑出聲。笑了一會兒,他故意嘆了口氣:“我多年來頭一次對姑娘心動,人家卻不領情。不過,假如商姑娘心中有人,我也願意成人之美。”

喬逢雪的眼神倏然就釘過去:“李公子說什麽?”

“我說,阿恒名義上是我的護衛,實際我對他,和弟弟似的。”李憑風語氣認真,“我可以收他當幹弟弟,這樣一來,就能配上商姑娘了吧?”

“不行。”喬逢雪不假思索。

“為什麽不行?”李憑風卻像來了興趣,又看了那兩人一眼,閑閑一指,“他們一個十八,一個二十,正是同齡人,還聊得來。阿恒除了身份差點,本領、人品一樣不差,成婚後我給他個官職,他也是堂堂正正的官員,比随便一個江湖閑漢,豈不是好一百倍?”

“不行。”喬逢雪還是說,眉毛卻擰了起來,像是心煩意亂,“表妹說過她不想嫁人,我不會違背她的意願……”

“誰說要違背商姑娘的意願了?”李憑風嘴角一彎,“她才多大,正是想法多變的年紀。我十幾二十歲那會兒,天天想着要離家出走,去隐姓埋名地游歷,闖出一番名聲之後,再乘船出海,再也不回來,只給天下留一個逍遙神秘的傳說——可現在我在做的事,和少年時想的完全不同。”

“喬兄,你難道不一樣?”他語重心長,“你現在想的、做的,和十幾二十歲時相比,可還一樣?”

“自然不同。”喬逢雪面無表情。

他望向那兩人的背影,只覺心髒跳動時帶上了一點刺痛。他難以表述這種情緒,甚至自己也不大想得清楚,只能盯着不放,表情漸漸變得難看。

和他相反,李憑風的笑容擴大了。他宛如乘勝追擊,優哉游哉地說:“喬兄,你看上去這麽不情願商姑娘嫁人,是為了什麽?”

喬逢雪擰眉:“什麽意思?表妹和我親妹妹沒什麽兩樣,她的人生大事,我怎能不慎重。”

“真就為了這個?”李憑風挑眉,神情一瞬十分銳利,“對喬兄來說,商姑娘真就是妹妹?”

“……什麽意思?”短短時間內,他問出了相同的句子。

“我還以為,是喬兄自己心悅商姑娘呢。”李憑風慢悠悠地說。

喬逢雪倏然睜大雙眼,錯愕難言。片刻後,他想要反駁,想說自己這麽個病恹恹的狀況,哪能拖累表妹,想說自己所作所為都是出于兄長對妹妹的愛護之心,絕無越界之心,畢竟他深知自己人生的盡頭注定是虛無一片,怎能……

但最終,他什麽都沒說。

果真沒有嗎?他反複詢問自己,果真沒有任何越界之處嗎?

他僵硬地坐在原地,心亂如麻,久久不能平靜。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李憑風說: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喬兄,你和商姑娘,誰是那個折花人?”

*

阿嚏——

商挽琴揉了揉鼻子。

“着涼了?”喬逢雪問。

“不是,只是太幹燥了。”她繼續揉鼻子,眯眼看看天空,“西北的幹燥真是名不虛傳。”

太陽亮得驚人,相比起來,江南的豔陽都像蒙了一層溫情脈脈的紗布。不過她早有準備,從馬車裏翻出兩頂大草帽,給自己戴一頂,還想給喬逢雪戴一頂。

青年偏頭拒絕:“不像個樣子。”

“那也比曬傷好。”商挽琴追着非要給他戴帽子,“表兄我跟你說,如果是那種能曬黑的皮膚,不遮陽也沒什麽,但你這樣曬不黑的人,就最容易曬傷,所以一定要小心!”

他回頭飛快看她一眼,目光有點奇怪。“對,我就是身體不好。”他聲音悶悶的,賭氣一樣。

商挽琴愣了一下:“誰跟你說這個了?喂,表兄,你怎麽突然這麽孩子氣了?”

“我才沒有。”

話雖如此,他還是堅持偏着頭。這樣熱的環境裏,他終于換上最輕薄的夏衫,但中原王朝的衣服,再怎麽輕薄,也比西北的服裝裹得嚴實。

小鎮上的居民們,都用有點促狹的目光看着他們。

“中原人,不換衣服的話,容易中暑的!”他們有人忍不住喊道,嗓音嘹亮,好似能一直傳到天際,“早晚你們要穿襖子,現在大中午的,就該穿我們本地的衣服!”

另外就有人嚷嚷起來:“對對對,可以來我家看看!服飾都便宜賣了!”

“看你家不如看我家!”

這是中原王朝與天河沙漠之間最後一座城鎮,名叫“紅木鎮”。過了紅木鎮,就是茫茫無際的沙海。據說沙漠綠洲中還有一些聚落,但必須有向導帶領才能找到。

李憑風有些好奇地看着四周,李恒撐一把黑色的傘,把他遮得嚴嚴實實。

“喬兄,商姑娘說得對,你看這裏人人都戴頭巾、穿得輕薄,我們也該入鄉随俗。”他扭頭說,“不然,就有些太顯眼了。”

商挽琴知道他說的“顯眼”是什麽意思。在路上時還好,一到紅木鎮,四面八方那種窺探的目光就多了起來。

玉壺春門主的動向本就惹人注目,自從喬逢雪在落月山莊得到骨牌,盯着他的人就更多了。他和李憑風突然出發來西北,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和“星沉白沙”相關。

喬逢雪正觀察路人。

紅木鎮還算是中原治下,生活着不少漢人,但地處西北,不免糅合了更西邊的文化。有高鼻深目的胡商在這裏經營,人們穿的服飾也更大膽奔放,大大方方露出大片肌膚,女子會用輕紗再遮蓋一層,但若隐若現,反而更動人。

換衣服的話,表妹也會……

君子慎獨。他強迫自己收束思緒,不去思考不應該思考的畫面。

“也好。”他有點僵硬地說。

商挽琴眯起眼睛。什麽呀,明明同一件事,她追着他講道理,他死活不幹,可李憑風一說他就同意了?

她抱起手臂,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轉一圈。總覺得這兩人莫名有了點交情……是她的錯覺嗎?

四人先将車馬寄存在紅木鎮當地一家鋪子裏。這間鋪子應該是李憑風的,因為那掌櫃對他畢恭畢敬。李憑風好像也不怕他們看出來,還介紹說,這邊匪氣很重,如果沒有靠譜的熟人,很容易掉坑裏。

至于衣服,同樣也在這裏備好了。

強烈的陽光和藍天,最容易催生人類對色彩的追捧,西北的服飾也是如此。商挽琴有點笨拙地換上了綴着小金片的黃色刺繡短背心、紮着長腰帶的束腳長褲,再套上一層輕紗外套,把頭紗戴上(可以防曬)。另外還要帶上厚實的皮袍子,以及一沓取暖符箓,因為夜裏很冷,需要保暖。

她是第二個走出屏風的。喬逢雪已經換好了,正站在外面。

出來的時候,她第一眼看到了門外的駱駝。四頭駱駝溫順地站在那裏,有一頭稍矮一點,正嚼着草呢,忽然就轉頭來看她,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眨巴着,厚厚的嘴唇翻出一個笑的表情。

商挽琴的心一下被擊中了。

她奔過去,試着摸矮駱駝的額頭。動物不閃不避,接着脖子一伸,用腦袋貼了她一下。

她抱住這顆頭,心都要化了。

“我可以騎這頭嗎?”她回過頭,眼巴巴地看着喬逢雪。

青年也換上了本地的服飾。他一身藍白為主的服飾,長發側束在旁,綴着彩色的珠子;露出的肌膚是一種月白的顏色,肌肉線條清晰流暢。不再那麽文雅、柔弱、毫無攻擊性,反而像一頭外表無害,卻不經意亮出爪子的猛獸。

西北的陽光強烈地分割了門內和門外,她略眯着眼,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見他忽然偏開了頭。

“……都行。”

他的聲音也有點模糊,像被陽光烤得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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