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道光

第二道光

2015年2月18日,除夕。

一大早,背着包的施嘉對着空寂的房間說了聲‘我出門了’,無聲的回應被關在門後。

少女擠上前往A市的大巴車,車廂裏人擠挨着,雨後的潮味裹着男人的汗味和孩童嘔吐的味道彌漫在密閉的空間裏。

靠窗的少女只皺着眉頭,目光渙散望着外面,寒風卷去枯樹上最後一片落葉,又被疾行的車攆入輪底。

搖搖晃晃2個小時,直犯惡心的少女在到A市汽車總站後又轉了幾班公交,在市中心帶着倦容下車。

站在路邊的少女,注意到身旁的行人不加掩飾地捂住口鼻經過。她轉身去賓館開了間房,洗去一身C縣的味道,煥然一新的施嘉這才抱着母親最喜歡的臘梅花前往陵園。

許妍是在A市離開的,故去的時候少女只匆匆遵循遺願,把她留在這座城市。

墓碑上許妍依舊笑的恣意明朗,靜靜站着的少女有點埋怨又有點悲涼,最終只化成一聲冷寂的嘆息。

靠着冰涼的石頭坐下,她絮絮說着自己的生活以及學習,撇去了黑泥,只剩清澈透亮。其實也無甚多話,想傾述的也無人可聽,說出口的又粉飾太平。

伴着蕭瑟的風,施嘉靜靜坐到晌午,待陽光驅散寒意,她便起身離開,不執一話。

回到市中心,半天未進食的女孩走向餐館的腳步在一家音像店門口頓住。

隔着玻璃門店內傳來歌聲捆住了少女前行的腳步,歌詞敲擊着心髒,帶着密密麻麻的痛意,直到臉上一片冰涼,才發現已是淚如雨下。

流淚的少女并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響,甚至木着一張臉,表情是靜止的,只有沿面頰滾動的淚珠彰顯不平靜。看起來有些違和,卻被周身彌漫的悲傷襯得越發可憐無助。

沉入海底的少女,被面前伸來一只握着紙巾的手,拉出記憶的漩渦。

面前的少年,皺着好看的眉,琥珀色的眸子閃過一絲擔憂,許是第一次安慰女生,透露着生澀和無措,“今天零下5℃,淚水不擦幹會結成冰。”

說完,少年撓了下鼻尖,把捏着紙巾的手又往前送了下。他找了個誇張的借口,試圖安慰面前流淚的少女。

“謝謝。”怔愣良久的少女,終于動了,陌生少年的善意,溫暖了僵硬的肢體。

接過紙巾,施嘉蓋住臉任淚水多肆虐了一秒,随後毫不留情擦去,那力道甚至讓蒼白的臉泛出血色。

“那你自己小心,寒冬後便是春天。再見。”

見少女緩過來,少年看了眼手上的腕表,留下話語,轉身朝遠處的同伴跑去。

還在原地的施嘉,嘴裏反複咀嚼着少年的話語,“寒冬後便是春天嗎?那冬天要是一直過不去呢?”

輕聲的反問未被該聽到的人知曉,便落了一地空蕩。

被這個插曲拖住腳步的少女,此時也沒了胃口。她改變計劃去花店買了幾枝沒有包裝的向日葵,就這樣抱着頂着寒風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前。

這是A市的省立醫院門口,去年許妍便是在這故去,外婆也是,隔了不久。這裏‘吞沒’了施嘉最後的至親,也埋葬了她的快樂。

抱着花的少女,避着人流,在角落的臺階坐下,把腦海裏陪着兩人在這度過的最後一段時光,翻出來細細回味。

藥物的苦,起伏的心電圖,伴着點滴的滴答聲竟讓她感到一絲甜,只要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陷入回憶發呆中的少女又一次被拉出蜜糖陷阱,還是那位少年。

穿着米白羽絨服的少年,圍着同色圍巾,明明是最清冷的顏色,在他身上卻無端帶着暖意。也不怕染上髒污,他在施嘉旁邊坐下,眉間掠過一絲無奈,沉默蔓延了幾秒。

先開口的不是少年,而是施嘉。

“真巧。但我現在不需要紙巾。”

沉默的少年,幾不可察地彎了彎嘴角,帶着一閃而過的笑容,翻出空蕩口袋給少女看,“最後一張已經給你了。”

這帶着點調皮意味的話語,柔和了施嘉冷硬的眉眼,燙得心尖一動。

于是她撿起之前落在地上無人回應的話語,“寒冬後便是春天嗎?那冬天要是一直過不去呢?”

被這攜帶的冷意的話語刺得一個激靈,少年徒然擡眼直直看着少女,舌尖品味出一絲絕望。

氣氛凝滞了兩秒,他吞下口中的消極情緒,啓唇抱以鮮花。

“寒冬還沒過去,但你已經買了一束陽光,正被你抱在懷裏。”

有些出乎意料的答案,帶着少女這一年來未見的勃勃生機。心裏的綠芽在陽光的照耀下開始破土而出,象征着希冀,掃平了心裏的荒涼。

這一抹光,讓少女的面容也生動起來,她回味了下,對着少年綻放了這一年黑暗中最燦爛的笑容。

“謝謝,我明白了。”

真誠的謝意,并未得到少年禮貌回複。他才發現少女頰邊有甜蜜的梨渦,理智被甜意擊得渙散,情感開始拉扯,他一腳踩入蜜糖牢籠。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他聽到自己這樣問。

身旁的少女也不答,抱着向日葵站起身,平複了下久坐的酥麻感。她将懷中向日葵悉數放在怔愣望着她的少年懷中,只留一支,随即毫不留戀轉身離去,一如往常挺直脊背不回頭。

“下次。”

未聽到少年的話語,施嘉徑直朝馬路走去,擡步間似有什麽輕撞上腳跟反彈了回去。想回首的念頭被即将轉綠的信號燈止住,随着變化的信號燈,她踏上了斑馬線。

随即聽到刺耳的剎車聲,路邊驚恐的尖叫聲,還伴着少年變了調的‘小心’。疼痛席卷而來,她的記憶戛然而止。

[滋——滋——]

什麽聲音?

[要不要和我做個交易?]板正的機械音,傳入腦海的瞬間變得滑膩,帶着引誘。

什麽交易?

[我可以給你重來的機會。]

怎麽重來?

[讓你回到遺憾未發生時。]

你想要什麽?

[不多,一點小小的代價......]

好,我答應。

——

2012年6月18日,中考填報志願。

床上的少女緊皺着眉頭,像被夢魇住了,枕巾上暈出一灘水痕,要落不落的淚珠挂在頰邊。

施嘉是被噩夢驚醒的。

夢中母親一身病服,瘦削的身影赤腳站在一片黑暗中。

寬大的衣衫被淩冽的寒風吹得獵獵作響。在寂寥的空氣中,母親轉過蒼白的面容,眼含擔憂,然後沖她一笑,被身後的黑暗所吞噬......

少女披散着一頭亂發,滿面淚痕地坐起。

這已經是她第三次做相同的夢了。

擡起左手手臂,上面浮動着一串數字‘410’,紅得跟鮮血一樣,像有生命一般在流動。

這數字除了她,沒人能看見,‘它’是母親的死亡倒計時。

“叩——叩——”房門敲響的聲音拉回少女的思緒。

門外傳來外婆的喊聲,“嘟嘟,醒了嗎,出來吃飯。”

“阿嬷,來了。”少女平複好心神,軟聲應到。

飯後,施嘉帶着志願表來到初中班主任董婷婷的辦公室。

“考慮好了嗎?不在C縣繼續讀高中了?”

“嗯,努力了這一年您應該知道我的想法。”

見狀,董婷婷也不再多,只是囑咐少女照顧好自己,背井離鄉總是比較難熬。雖然聽說她母親也在A市,但初中幾年從未見過身影,對于這個身世可憐的少女她總忍不住多關懷幾句。

“向光是一所極好的高中,但管理也很嚴格。要是不适應,記得随時給老師打電話,總能給你點幫助。”

面前的女人在初中照顧了少女三年,也是前世讓她感受到為數不多溫暖的人,可以說是替代了她母親的角色,從學業到生活事必躬親。

這份恩情,施嘉只能牢記在心,她扯開一抹真心的笑容,上前抱住董婷婷。

“謝謝老師,謝謝您這三年的照顧。”

拜別了面含不舍的董婷婷,少女朝着來時的路慢慢走着。

這所縣城裏的中學面積并不大,很大一部分的學生都是C縣本地人,都是父母在外,留守在家的孩子。有渾渾噩噩混着日子準備一畢業就出去打工,也有筆耕不辍埋頭苦讀的學生。

良莠不齊的教育環境,讓努力的人更加努力,堕落的人更堕落。施嘉是前者,而走過來的女生則是後者。

這是曾經自诩施嘉最好的朋友,杜麗。

“嘉嘉,我們不是說好要留在C縣一起去僑中的嗎?”杜麗想挽住少女的胳膊卻被躲開,手臂撈了個空,她略帶尴尬,眼中藏着一絲惱意,但依然扯着笑容。

來人笑的甜蜜,一臉善意,就像當初朝施嘉伸出手一樣。

似是想起什麽,少女一嗤,收起漫不經心的目光直直看着杜麗,清澈見底的杏眼幾乎望進她心裏那肮髒的一角,照得無所遁形。

施嘉略微走進了些,逼近的壓迫感,讓杜麗不自覺退後了一步。她也不在意,貼着杜麗的耳朵,低聲喃喃。

“我知道你喜歡餘定。”

不管身邊的人如何驚詫,少女依然自顧自說着,“我還知道你不喜歡我,之前那些流言都是你傳的,帶頭排擠的也是你。”

悠悠地掀開杜麗的僞裝,施嘉聲音更加軟糯,吐出的話語卻刺得人發疼。

“你問我為什麽不留着C縣,呵我可不想跟你一樣發爛發臭。”

說完,她猶覺得不夠,擡起手輕撫着杜麗的面龐,“這麽甜蜜的面龐下,怎麽能有這麽拙劣的心思呢,好好把你腦袋裏的髒水倒幹淨吧。”

眼帶嘲弄的少女,放下手,順勢在杜麗身上擦了擦,随後一把撥開面前擋路的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此時正是日頭最大的時候,強烈的日光照的牆邊的老樹都要化了,綠影浮動,樹上的知了一聲聲鳴叫着,在為少女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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