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舍脂

舍脂

回到王城，阿修羅王誰也沒見，飯也沒吃，連侍女都被屏退了，獨自一人待在寝宮，陷在柔軟的鵝毛褥子裏，神色疲憊，腦子裏亂嗡嗡的，仿佛捅了馬蜂窩。

他已經有大半個月沒好好休息過了，身體接觸到熟悉的床褥，疲倦感便如潮水般洶湧襲來，一波接一波地沖刷着他的身體。他放棄抵抗，任由自己被睡意牽引着，沉入深深的夢海——

似乎過了很長時間，又仿佛只過了一瞬間，他漸漸從夢境中跋涉出來，額間密布着細細的汗珠，嘴唇幹澀，周身乏力，就像是剛剛與魔族酣戰過一樣。

寝宮裏和睡前相比沒什麽變化，窗外的夜色濃重了些，約莫應是深夜了。他保持着醒來的姿勢躺在床上，頭腦雖然清晰了，但身體卻比睡前更加疲乏，那感覺就好像有誰在他熟睡的時候把他全身的骨節都拆卸下來，又重新組裝上，身體上下都蹿騰着一種生硬的鈍痛。

時斷時續的微弱蟬鳴聲，從敞開的窗戶傳進來，微風掀起薄薄的白色簾幔，鼓脹起來，宛如少女的裙擺。

一陣瑣碎而小心翼翼的腳步聲，在走廊裏由遠及近，他感覺到了一個女人——陌生的女人——的氣息。

“王——”那女人在門口停住了腳，三分膽怯七分大膽地探進頭來，試探般地呼喚道。她的聲音有些糯軟，嬌滴滴的，不像阿修羅族女性那般清脆利落，但聽起來很舒服，猶如一陣夾着花香的清風拂過。

他扭過頭望向門口，看見一個黑發素衣、膚白賽雪的年輕女子，端着一個托盤，上面有一壺水和一個杯子，緊張而興奮地看着他，一雙黑卵石般的眼睛裏洋溢着勃勃生氣，曲線優美的唇瓣微張着，悅耳的聲音從裏面節奏鮮明地跳出來。

“王，您醒了，我給您送水來了。”

女子額上懸着一顆碩大的橢圓形紅寶石，那顆寶石無聲地彰顯了她的身份。

他驟然想起在回城的時候，負責遴選族內女巫的女官火急火燎地告訴他，這屆的女巫是一對雙胞胎，一周前便已入城，等着他回來主持任命儀式。

想必她便是其中的一位吧。

看着那張糅雜了純真與妖豔兩種極端魅力的漂亮臉蛋，阿修羅王撐着身子坐起來，臉上習慣性地泛起溫和的笑容。

“你叫什麽名字？”

“阿修羅王，我叫舍脂，剛剛成為阿修羅族的女巫。”

舍脂忽閃着濃密的睫毛快速答道，語氣裏沒有一絲緊張，反倒洋溢着一種自信滿滿的表現欲望。精明的眼中波光流轉，半是仰慕半是好奇地打量着她即将服侍終生的主人。

顯然她并不是偶然端着水闖進來，應該已在門外徘徊了很久，直到察覺阿修羅王醒來才佯裝出碰巧的樣子。今天阿修羅王屏退了一切仆從，門外也沒有人把守，這就給了她一個天賜的表現機會，于是她便以送水為名，接近阿修羅王。

美豔而大膽，甚至有些放肆。這是阿修羅王對她的第一印象。

在應話過程中，舍脂就勢走到阿修羅王床邊，一舉一動巧妙而娴熟。濃郁的熏香味随着她的動作張揚地飄散在空氣裏，令他感到一陣眩暈。

她似乎想擺出一副溫柔可人的模樣，但無論怎麽掩飾，眼角眉梢都透露出一種大膽決絕的氣質，這種氣質是與生俱來的，是無法完全壓抑住的，令他聯想到了帝釋天。

為什麽自己最近總是遇到這樣的人呢，阿修羅王忍不住苦笑。

舍脂麻利地倒了一杯水，跪在床前，雙手奉與阿修羅王。

阿修羅王接過水喝了下去，甘甜清冽的液體滑過喉嚨，極大地緩解了他的疲憊。

“您睡得好像不大安穩，是有什麽煩心事嗎？”舍脂恭敬地接過金光閃閃、鑲嵌着珠寶玉石的杯子，又續上了一杯，遞與阿修羅王。

同樣的話從美女口中說出來就讓人覺得是安慰，而從帝釋天口中說出就覺得是威脅。阿修羅王忽然想到，帝釋天是不是出于關心，才用那種僭越放肆的口吻和他說話呢？

這個想法很快便被他一揮而過。

帝釋天是天帝的愛将，而且孔雀的預言已經明确告訴他，帝釋天會殺了他成為新天主，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會關心他呢？恐怕他心裏無時無刻不在琢磨着該如何除掉自己，該如何除掉天帝。他覺得剛剛的那個想法簡直荒唐至極，要是讓人知道自己都沒臉再活下去了。

“王，您怎麽了？”舍脂又靠近了些，近到他能清楚地嗅到香氣正從她的毛孔裏源源不斷湧出，女人的柔軟氣息撲入鼻腔，讓他整個人也跟着柔軟了起來。

“沒事，把水留在這兒，你退下吧。”

阿修羅王淡淡地，卻又不容置否地命令道。舍脂站起身，有些失望，但她望向阿修羅王的眼神，依舊是充滿敬慕的。

她屈身行禮，老老實實地退到門口，在即将離開的時候，忽然轉過身，像是表決心一般地說道：

“能成為阿修羅族的女巫侍奉您，是我最大的榮幸。我一定會努力完成女巫的使命，不會讓您失望的。”

說罷，她又行了個禮，邁着輕巧優美的步伐，像一只狡黠的貓，閃出了寝宮大門。

偌大的房間內，再度恢複了熟睡般的靜谧。